【自由副刊】高山抑止

高山抑止

◎林文義 攝影◎曾郁雯

我認得那北邊最高的峰群，和那些雲，就在忽明忽滅的太陽光照耀之下，這一刻，霧氣快速聚散，那峰群卓爾的背面，凜然嚴峻，直接以它超越的光明注視著我的，就是奇萊山。

── 楊牧《奇萊前書》

如何面對高山？高山對於人的定義又是如何，數據所定義所謂「高山」的標準是什麼，一千公尺、兩千公尺、三千公尺……藍鵲飛翔、竹雞疾行的隱密小徑真能隱密得了嗎？古人言之「高山仰止」應是面對雲霧濛茫的大自然無垠壯闊的層疊、綿延，頓覺自我的渺小、卑微，近之則懼，遠之則美。中國古代詩詞如此形容：「登泰山而小天下」是誇大還是反思？其實位於中國山東的泰山與之台灣北方的大屯、七星兩山高度等同；我未曾登臨泰山，但相信幾近一生所仰望的大屯、七星兩山，絕不遜於泰山之雄麗。我們時而遠臆他方的美麗，那是文字的魅惑，卻忽略最美麗的絕色卻在我們只要昂首就可觸及的近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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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生死以之的島國台灣，有拔高三千公尺的高山，有縱橫切割大小群峰的河脈；火山年輕的熔岩刻畫萬年的絕美雕塑，我們何時靜心、純淨地深思、珍惜屬於這由衷美麗的賦予？因為太接近，所以反而疏忽未諳；因為平地狹窄，所以剝削、戕害高山。台灣人，秉性淳樸、坦率，但又可愛亦可恨；可愛的是有著良善、羞怯的溫暖，可恨的是易於蒙受虛矯的恭維，早已不再是被殖民、壓制的年代，卻還遺留著缺乏自信、悲情忍抑的被迫害妄想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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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時分，旅行二十年未訪的北部橫貫公路，其實感動的是前輩畫家林惺嶽先生的邀約，同遊那雲漫霧迷的高山地帶。七十高齡的畫家依然凜冽、沉定的堅決以近乎寫實的筆觸試圖以島國山川留予不朽之愛；在那之前他早已描繪濁水溪的磊磊河石、激流反逆，濺血返鄉的櫻花鉤吻鮭，豐盈如母乳的木瓜及美若櫻唇的蓮霧特質……他也曾以群山翠青、稻田靜美的鄉野農舍呈露對島國的無垠摯愛，彷彿就是寫給台灣大地的深邃情書。

從桃園大溪直上角板山，循著淡水河系上游的大嵙崁溪山間公路抵達北部橫貫公路與拉拉山交口的路段。駛車之我略為躊躇，駐車暫歇片刻，那二十年前曾經驚豔的達觀山神木群想必依然存在，歲月流離，千年神木對比歲臻百齡的人眾而言，後者自是渺微如大千芥子。應該帶著相信可以全然復刻、再現壯闊、雄麗的神木靈魂。我思忖片刻，決定捨棄拉拉山部落的行程，直趨北部橫貫公路中點的明池與棲蘭。

何故？拉拉山水蜜桃名聞遐邇，原住民同胞墾山耕植，印象中一直留存著他們勤奮、辛勞的矯健身姿，昔時的祖先獵熊、山豬與羌鹿，多麼美麗如林間跳躍的飛鼠……不上拉拉山一如路過霧社不入清境農場。什麼時候，這兩處原是桃花源般的美地近年來竟四布疊床架屋的高樓民宿？不遜於都會五星級的國際旅店規模，民宿如歐式城堡？漢人侵入的商業機制、資本家蠶食鯨吞的剝削高山自然；原住民同胞怎麼思考？民宿的本質何然？觀光、國民旅遊，都是奢華的藉口，高山靜謐的天光雲影自是旅人所嚮，因之水土破壞，開發過度反而遭之大地反撲又該何如？夢成真就是絕對的惡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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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人林彧返回南投鹿谷家鄉以製茶為業，其親手烘培的凍頂烏龍，品之引以絕美；茶飲行家稱譽幾多，卻時而歎之獲取不易。難道說此一與其兄向陽齊名的卓越詩人有他不馴的傲氣？非也。詢之乃是他有所堅持的是，林彧堅執地不收受「高山」茶種。他認為高山本就還於高山，合應冷杉、紅檜、松柏自然滋長，怎是伐林種茶，山泉流瀑截斷，鳥獸奔逃失所。寧願烘培低山、丘陵的家鄉茶葉，如同筆下的真情詩作，絕不因之「高山茶」的誤認，成為土石流的幫凶，貨不豐裕，卻是心安理得。

高冷蔬菜、高山茶……高山就好。高山大氣潔淨，人跡少至，雲霧蒼茫，是這樣的嗎？誰將高山剷除自然林木，遍種檳榔、蔬果？颱風季節，移山塌岩，因之毀村斷溪，人眾受難？這是天譴或是人為的貪婪罪過？

藍鵲飛翔、竹雞疾行、羌鹿閒適……雲霧嵐雨濕冷的深秋，我與妻子相伴林惺嶽先生漫行於棲蘭神木之間，千年巨靈，靜默無語；杉木棧道下是蕨葉綣繾的迷離幻境，情懷壯麗的畫家以相機留影，時有所思，他將在千號空白亞麻仁布上揮灑怎般的高山密林意境？如若去了清境農場、拉拉山，他一定傷感而微慍。

高山仰止或高山抑止？「仰」和「抑」兩字差別在於人與手，人用心眼領會，手多的是摧折與破損，詩人林彧在靜心凝神製茶之時，他秀異而深情的詩，未來將如何描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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