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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鬥鬧熱】 問血
◎楊富閔
小舅逝世兩年後,我在外婆家客廳鐵櫃翻出厚厚一本文件夾,攤開,裡頭盡是這些年我征戰文學獎的新聞報導、文章剪報。我知道小舅有定時閱讀我文章的習慣,可當我同時也在他房宮尋出一封寄至報社索取得獎作品集的回郵信時,還是癡愣了好久。我感覺他有話同我述說,儘管二十餘年來,我們從未深入交談過。
2010春天,四十初頭歲的小舅在成大血癌病房評估骨髓移植的可能,同時我出版第一本書,長期看護的大姨嚷嚷要我將書寄給小舅,我怎有勇氣呢?對癌末的小舅來說,那本描述死亡的集子,是養病期間最壞的兆頭,我且傻傻唱名家族死亡名單:大伯公、阿公、大舅公……
然後是小舅。
春天過後,小舅曾短暫出院回官田養病,有回自覺身體狀況不差,自告奮勇開著椅墊開花、引擎詭異的二手車要送我到高鐵,那也是當他外甥二十年來難得的單獨對話。我們不斷迷路,迂迴南二高、東西快速道路,上下新化歸仁交流道,沿途黃葉鈴狀阿勃勒樹向我們開展,車裡小舅問我:「你為什麼念台灣文學?」
長期離家獨居,小舅房宮多年來是我的書房,在密不通風三合院暗房,我亂讀《台灣作家全集》、《自立文庫》、《新島嶼文庫》,與許多勵志書、善書。小舅喜歡水泥牆塗鴉勵志名言,不斷引用,不斷誤用。小舅常三合院脫序演出,滿腹心緒不為家人了解。他上街抗議萬年國會、不公稅制,在籬笆牆豎立抗爭布條而被鄰人視為異議分子。其時大舅已因毒案在牢,小舅蒙添家醜,外公罵他罵最凶。而我遲至今日才觸到他的心臟,這解嚴後學運青年,曾是株開於嘉南水圳旁的孤獨百合樹,我找出壓在桌墊下的毛筆字字條,小舅自許:「今天是個好日子,是我開始要完成一件偉大工作的好日子!」
我常以為父系尚武,上自曾祖父、祖父、父親、叔叔皆體魄強健,宋江高手,然我瘦弱纖細,藥罐子;母系文順多了,外婆培文國小天才少女,在戰後初期的台南縣境,很快於日語轉換中適應北京語。彼時島嶼推行國語運動,外婆演說作文常得名,當我在台大翻閱戰後報刊撞見她得獎名字登報,一時腦脹,血液滾動;二舅公著作等身,有麻豆活字典雅稱,他看遍千餘面墓碑、神主牌勾勒地方家族系譜,田野精神令我感佩,而我在學院吹冷氣趕論文,跟他談台文。
血液滾動,血緣遺傳如此奧妙,我像小舅,小舅像二舅公。
血液滾動,想讓自己熱起來,心懷大夢,準備向世界熱切述說!
我想要說,今天是好日子!是開始完成一件偉大工作的好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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