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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山茶之宴
◎呂大明
彩箋
天色微明，最後一顆夜星已經遁隱，昨夜的繁星似乎曾在這一院的山茶花間留宿，將光芒遺落在繁花之間。
每一朵盛開的山茶都炫耀著灼麗的色彩，每一朵山茶都是晏殊的辭采，林黛玉的詩魂，是穿花度柳的蝶夢，是《牡丹亭》遊園驚夢的杜麗娘……試想那團團如冰花的霞草花如果傷心哭了，不就是滿天飄雪啦！淚眼問花，花兒並不沉默，花的語言就透過人的思維。
巴黎的流浪漢就睡在牆角邊兒，地鐵車站，在商店打烊後依在屋簷下避風避雨……天廣地闊，沒有一處屬於他們的家，他們也像托地無根的蘭花。
山茶樹不會擢脩幹、竦長條到處橫生滋長，山茶樹也不會高到翩飛雲、拂輕霞……法國人將山茶植於木盆中，不像古稱「蘭?」專供生蘭草的土地，也不像綠葉萋萋，朱實離離的果樹，橙柿、梬楟（梨）榹桃（山桃）函列，梅李羅生……但山茶也是花中的絕色，有一種紫色的山茶，我稱它為Jyrian Purple，它的紫如採自海貝的染料，古羅馬人形容是最高貴的紫色。
古人用一種精美的紙張稱為「彩箋」，在上面題詩詠詞，又稱書信為「尺素」，像晏殊那般委婉、細膩，華麗絕倫的詞若題在素箋上，他的匠心慧性就會讓素箋魔幻般變成彩箋。
面對法國安西旅棧後院滿園的山茶花，我眼前鋪展開來也是一張張彩箋。
花弄影
傍晚我漫步安西大湖畔，暗沉沉的天色，暗沉沉的帆影，所有繽紛的色彩都因暮晚的來臨遁然消逝……當年杜甫在千山萬壑中來到今天湖北江陵縣與虎牙相對的荊門，荊門是王昭君的故鄉，當她離開了紫台宮（漢宮），在朔漠中度過離鄉背井的漫漫生涯，留下蔓草雜生的孤墳哀悼日暮黃昏，死後的靈魂在月光下回到故土家園，正如杜甫所說：「環珮空歸月下魂」。
在月換星移，雲夢驚斷的歲月長流裡，異鄉旅人也染上一種輕愁，說不上鬱結百纏，只像乍暖時辰到晚來時分的一襲輕冷……月兒岔開雲層顯出光華萬丈，一時窗前都是張先〈花弄影〉的鏡頭，想想螢火蟲正提著燈兒在山茶花前逗留徘佪……但在歐洲，就是盛夏也難見到螢火蟲，那只是月兒如沉入古井中的亮光映照的花影朦朧……
春痕
午後，陽光照得滿園的山茶燦爛如參差的燈焰，我逡巡踏遍園中的小徑，猶見春痕隱藏在影鬱的暗香疏影間，「春痕」是多麼玄妙的字眼，春痕寫在鶯啼、鳥囀、飛花、蝶夢與山茶花的艷色間……當月落花老，似乎有位遲暮佳人在晨妝夜盥時面對銅鏡才猛然發現韶光已逝，眼看她打疊起羅衣裝進箱底，偷偷隱藏起春痕，把鶯啼、鳥囀、飛花、蝶夢也全裝箱底……在我少女時代，每年春天母親總是打扮優雅合度，我也穿上華衣，為的是赴陽明山的山茶之宴：
杏桃春未醒 苑裡茶花紅簇簇開滿樹 枝頭艷綠同微香招翠袖 日暖添玲瓏年年開二度 吐燄氣如紅露濕胭脂透 迎春喜氣融無奈寒夜雨 零落入泥中花落能再發 生生意無窮惜此佳柔質 怎不怨東風（選自母親吳劍雲女士詩集《縑痕吟草》）
徘徊山茶花前母親即興寫下詠山茶花的五言詩，也許自小有宿慧的母親早就穎悟花落春老大自然的輪迴，母親去世後，我無語凝噎，深感良辰好景已不再，縱然回台北也不願獨自去赴陽明山的山茶之宴。
我逡巡踏遍園中的小徑，似乎也是在臘月春寒尋找梅花的蹤跡，在嵯峨磊落的山間等待綻紫色──Jyrian Purple的一抹霞光，在繁華弦歌中體悟屬於「禪」的清冷……花開花落，春痕了無蹤跡可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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