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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糖果罐
◎廖鴻基 圖◎阿尼默
「通過岬下海域，要特別斟酌。」船長回了些油門，船隻蹎頓了一下。像是跨過門檻、關卡或隘口，船首邁浪謹慎跨過潮界。像飛機下降高度穿透雲層時，廣播隨即響起：「……將通過一段不穩定氣流，請繫好安全帶……」船隻邁入不穩定海流，船身震盪伏仰，船長頻仍操舵。鼻岬形勢倔傲，將頂風承浪的固著與堅持拖帶下海。潮汐漲退，海流如何變化無論，岬下淺礁如海水裡突兀的眼中釘，時時總有一方海流傾浪對抗。
船長又說：「除了浪聳，還要留意船隻。」果然，浪頭晃湧裡，岬邊浮著幾艘懸掛著紅色小旗幟的船隻。「那是潛水船。」船長指著那幾艘小船說。
心裡疑惑：知道有潛水艇，可從來沒聽過潛水船。
「以前這裡很多魚，潛水船來這裡抓龍蝦，翻九孔，射魚，打花枝……現在嘛，專門抓石頭。」愈說愈迷糊：「潛水船怎麼潛？石頭怎麼抓？」船長笑了笑說：「魚抓光了，當然轉抓石頭嘍，這海域抓得到金瓜石、玫瑰石，價格不輸給龍蝦，不輸九孔……船當然不會潛，潛水船是載著潛水漁人來岬下潛水。那面紅旗看到嗎，表示這艘船附近有人潛水，提醒來往船隻留意。」「留意啥？」我的意思是，潛水人在水面下，海面浮著的雖是小船但那樣明顯，除非眼睛放在口袋裡才會撞到。
我知道，看來愈簡單不過的事，愈有他一定的道理。好比開車許多年以後，才曉得「注意落石」警告標誌，提醒駕駛人的是完成式，而不是一直以為的現在進行式；了不了解差別很大，如今開車經過落石路段，留意的是路面而不再是山坡。
船長說：說起來是討海人會變竅，就像魚抓光了抓石頭；潛水最重要的是空氣，人的一口氣能有多長？潛水氣瓶雖然適用，但並不合用；用一次就得換一次；討海人看天候出海，說走就走，換來換去嫌麻煩。討海人需要的是機動，以及能夠比一管氣瓶更長的時間待在水下。簡單說，討海人要的是隨時可以下海並且一下海就有用不完的氣。
於是，乾脆船上裝一部空壓機，透過長長的空氣管，臍帶樣溝通水面和水下。空壓機夠力的話，空氣管可以放得很長，來往船隻要留意的，不是撞到船也不是撞到人，是避免槳葉攪斷浮在水面的這些空氣管。
「我過去也潛水抓龍蝦，直到發生那件事後；體會很多，也想了很多；之後，不再潛水，改成在水面上抓魚。」船長說：差不多二十多年前發生的事，那天，船隻開到岬下後下了錨，啟動空壓機，再三檢查潛水前各個裝備及必要步驟，一切妥當後，才細心拉著空氣管下去。岬下都是礁塊，凹的凹，凸的凸，之間層層疊疊形成許多礁巷、礁坑。這海域潛久了，像個熟識的村落；某某街，某某巷，某某大樓；這裡住的多是龍占；隔壁巷，左右鄰居都是瓜子鱲；上層樓有幾隻龍蝦落戶……街巷裡常常節慶一樣，魚來魚往翩翩彩裝搬奇弄豔，好不熱鬧。
只是，落籍的不一定都在家。潛水抓龍蝦就是到處去敲門。
那天，海面風平浪平，陽光溫煦，難得岬下這片水域無湧無流。幾個洞窟一一都去拜訪了。奇怪的是，竟然沒一個在家。
心想，可能天氣好都出門郊遊去了。於是，潛得更深點，終於探到過去不曾拜訪過的一個管狀雙口小窟穴。一隻粗心的龍蝦將兩隻觸尖稍稍伸出在外洞口；內洞口約碗口粗，迂迴藏在一褶凹裂內。
情勢單純不過，抓這隻龍蝦適用聲東擊西法。左掌外洞口晃晃，右手伸入內洞口等著；簡直探囊取物。果然，龍蝦後退幾步，一下便被我握住了頭殼。
以為再單純不過的獵局，沒想到，就在這時出了狀況。
握住龍蝦的右手，竟然卡緊在洞穴退不出來。
故事聽到這裡，我插嘴喊了聲：「啊，糖果罐。」這聽了不曉得多少遍的寓言故事，道理很簡單，放掉糖果，放掉龍蝦，貪心的手便能順利拔出糖果罐。
「別以為那麼簡單。」船長知道我在想什麼，他接著說。
以為最簡單的總是最難。龍蝦的頭殼長滿逆刺，這一握、一拔，這些逆刺不僅卡死手套棉紗纖維，情急之下過度用力拔了幾下，逆刺嵌進我的手掌。坑洞窄隘，這下退不得也進不得。水底的糖果一旦握住，有時並不是要放手便能放手。
屋漏偏逢連夜雨，恰好就這關鍵一刻，一艘不長眼睛的白目船汩著滾滾雲煙犁過我的上空，就這麼一下，我的空氣管，我生命的臍帶被攪斷了。不要不信邪，這兩個意外即使個別發生的機率都不高，這次竟然相邀作伙來；福無雙至禍不單行；這次徹底體會了。
想想，人的一口氣能憋多久？這場簡單的困局，很快已進入最後讀秒階段。愈焦躁，愈用力，那逆刺刺得更深，卡得更死；愈掙扎那口氣就愈短。
嘴裡的泡泡都吐盡了，胸肺癟縮得像只乾渴的海綿，急需汲取些不過才五公尺上方到處都是且自由自在的空氣。如何也不會想到，海底小小這只糖果罐，竟然是張饑饞的利嘴，感覺自己是個誤觸獸夾的獵物，而那隻還握在我掌心裡顫著顫著的龍蝦，到底是陷阱裡的誘餌，還是魔鬼般的獵者。
血水煙霧般汩汩冒出洞口，我的臉色應該蒼白，或者已經青綠。再複雜的困局都曾遇過，也都一一度過，誰會想到，竟然被一個最簡單的情勢最嚴重的困住……「結果呢？」看了船長的右手掌一眼；好端端的啊。我直接想到的是，斷臂求生。
「最後當然是脫身了；不然誰講故事給你聽。」說的也是。「講講怎麼脫身的。」「自己想，不過糖果罐那麼簡單的答案。」沉默了好一陣子，想了無數的可能。又好像都不可能。
船隻通過鼻岬海域，船身回穩，像是度過一段泥濘崎嶇後，步入坦途。港口出現在不遠前方，船長仍然沉默不語。我知道答案一定在「糖果罐」上，而且應該出乎預料的簡單。只是，愈靠近港口，想知道答案的情緒就愈急躁、愈複雜。
感覺自己一隻手被卡在洞裡，呼吸漸漸急促，掙脫不得。明知道冷靜思考和簡單處理是兩把鑰匙，但關鍵的最後這一口氣，糖果罐已經不再是吃不吃得到糖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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