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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生活
圖◎卡布卡布
◎宇文正 圖◎卡布卡布
和小說家L碰面談事，見我手上一大袋東西，他展現君子風度：「這什麼？要不要我幫妳提？」我向紙袋裡探頭，隨口說兩樣物品：「蘑菇、干貝醬油露……」「哇塞，蘑菇！」這傢伙該不是想成毒品？「明天的便當菜啦！」「便當菜？」
做菜需要想像力
這該從何說起呢？兒子今年上了高中，大家都以為我要「好命」了、要「享清福」了，真相是，我得更早起來做早餐，這還事小；上學一星期，該校傳統，中午只休息一個鐘頭，但下午4點便放學，以便學生從事社團活動（咦，是這個目的嗎？）；這下好，小兒這個「優雅的處女座」，凡事從不會爭先恐後，高中不再有營養午餐，等他去福利社買到飯，差不多也該上課了，更別提還想飯後休息一下。怎麼辦呢？週末談起他的校園新生活，一切都適應良好，唯獨吃飯與午休無法兩全，真讓人心疼。我一咬牙，脫口而出：「那媽媽每晚給你做便當好了！」口吻豪氣干雲，想想，這一做，就得三年啊！不料孩子大吃一驚：「那──能吃嗎？」哇哩咧，他爸爸說話了：「你完全搞不清楚狀況，你媽媽的手藝可是出了名的！」他仍一臉狐疑。
不怪他懷疑，除了偶爾學校同樂會要家長帶菜，我會烤個雞翅讓他帶去，或是偶然下個麵、炸個蝦、煎個牛排，他幾乎不曾見我做過什麼像樣的菜。我在孩子面前的形象已經固定了，是個整天看書、寫稿、看電視，即使進廚房，不是煮咖啡就是擠檸檬汁什麼的「小資」女性。有一回，哥的小孩見我拿著針線，回家居然大驚小怪對我嫂嫂說：「媽，姑姑會縫釦子耶！」嫂嫂回了他一句：「你姑姑什麼不會！」呃，在這些孩子們的眼中，姑姑什麼也不會！
我「從前」是喜歡做菜的，從小沒做過家事，但是出國念書那兩年，離開父母羽翼，嘴巴又刁，不做菜，無法生存。帶出國的兩本食譜被我翻爛，之後，有些思鄉的食物得靠冥想，比如油豆腐細粉、童年母親常做的南瓜粥、父親拿手的大滷麵；有些食物得利用當地材料創新組合，比如獅子頭的餡料，煎成薄餅，夾生菜吃，最得同學們喜愛。婚後仍天天做，孩子出生，我在家一邊帶孩子，一邊寫小說。小寶寶不能吃大人食物，我每天為他熬營養粥，他卻眼巴巴望著餐桌上的炸排骨、醋溜魚……這些，他當然不會記得了。他上幼稚園以後，我便回到職場，下班到家已8點後，小孩若等我回來做飯，早餓死了，而先生回來得更晚，也得自己先去覓食。我先是找保母為孩子弄晚飯，等他大些了可自己去附近舅媽家，便在那裡包飯。有作家聽聞此事大奇問道：「請問我也可以去舅媽家包飯嗎？」已經很多年，我們一家維持一起吃早餐，午、晚二餐各自解決，週末則上館子打牙祭的生活型態。換言之，我「封鏟」已經超過十年了！
便當菜必須耐蒸，趁週末先滷個簡單的紅、白蘿蔔雞翅腿應急，其他菜色慢慢再想。雞翅腿先用蔥薑酒川燙，去了腥，再跟蘿蔔一起小火慢燉。熄了火，我夾一塊白蘿蔔先遣老公嘗。「寶刀未老！」他說。小孩在房裡聽見了忍不住吆喝：「爸爸在幫我試毒嗎？」真死孩子，我衝去他房間曉以大義：「自古聰明的女生都擅廚事，比如黃蓉的二十四橋明月夜。會武功的能做菜，會寫小說的就更行了，因為做菜需要想像力……」他放下手裡的武俠小說回頭看我：「那是說聰明的女生啊！」我到底是怎樣把這個孩子養大的啊？
收買人心的不二法門
L問我：「這些菜要做什麼？」
「茄汁鮭魚排。」他表情困惑，我略做解說：「我週末買了鮭魚，還缺配料。剛剛下車先去超市找。晚上把鮭魚去骨，煎一下，再加蘑菇、洋蔥，調一些醬汁燉煮，哪，干貝醬油露就是調醬汁用……」L吶吶回答：「帶這種便當，妳不怕他被霸凌？」（以下省略小說家敘述少時霸凌同學惡行一千字。）
茄汁鮭魚排成功奠定了我在孩子面前的信譽。「現在你相信媽媽會做菜了嗎？」他笑而不語。唉，吃，真是收買人心的不二法門啊！連老公也變得興奮莫名，一副苦盡甘來的模樣。但我的挑戰才剛開始，一年五十二個禮拜，每禮拜五個便當，不考慮寒暑假的話，三年，我大約必須做七百八十個便當！我能變出多少花樣呢？我開始滿腦子都是菜，見到什麼都想到菜。我想起國中時最喜歡的《未央歌》，小童和范寬怡鬥嘴，范說小童的鴿子是菜，小童說：「梅吻若是菜，能在天上飛？」小范奇道：「什麼是梅吻？」「梅吻就是那盤在天上飛的菜！藺燕梅親過牠一下。」「藺燕梅親過的東西可多了。我看見過的就有玫瑰花，筆記本……」「那麼它們就都是菜！」才說著，大家下車，藺燕梅在車廂扶手上吻了一下，說：「謝謝它送我找阿姨來！」小范馬上對小童說：「藺燕梅又做了一盤菜！」
什麼都能入菜，我的腦子被各種菜的組合盤踞，奇異的是，目前為止，身心並不因此疲憊，反而有種回到留學生活的錯覺──那時，每天除了畢業論文，滿腦子就是想做的菜！我甚且覺得從架空的十年回到了生活裡來。孟子曰：「民非水火不生活。」無水火，百姓便不能過日子，水火，主要用途便是炊煮之事。昨晚做了杏鮑菇雞丁、魚香茄子，冰箱裡還剩幾個做魚香的荸薺，今晚可以用來燒個獅子頭。做了獅子頭，還會剩些大白菜，那麼明天弄個佛手白菜吧……咦？這簡直成了食物的頂針格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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