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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觸覺

2006/04/11 06:00

五感 小小說 五之二

圖◎太陽臉

編輯室報告:

人有五感,以識世界。4月4日起我們不定期推出【五感小小說】專題,邀請多位創作者以嗅覺、味覺、視覺、聽覺、觸覺等感官知能,延伸出一個又一個殊異物語。


再見

◎張耀升

像浪花舌尖吐出的肥皂泡沫,遮掩他中年發福的小腹,泡沫因為隆起的腹部而減緩滑下的速度,他感覺小腹像一雙在濃霧中捧在一起的手掌,想盛住霧氣,霧氣卻穿透指縫,只搆著一層水。冰涼而逐步破滅的泡沫,彈起微小的水花,令他想起初戀女友曾側躺在他的小腹上哭泣,當時他的小腹結實平坦,一躺下便呈現山谷般凹下的曲線,女友的淚滲入他的汗衫,匯聚在他的肚皮上。因為精瘦,表皮緊連肌肉,一陣暖意穿透承接女友眼淚的腹部,雖是悲傷的眼淚,卻溫暖直達內臟。

他早已不年輕,結婚生子,中年發福。他吸氣收小腹,腹部的脂肪往內擠壓,悶住內臟器官,小腹卻依舊突出,憋氣久了,悶著的一口氣逐漸上升,卡在心頭,他歎了一口氣,放任小腹將水花與泡沫都打落地面。

妻子早已睡了,他走入房間,和室地板發生咿咿啞啞的聲響,睡眼惺忪的妻子從鋪在地板上的床墊上轉過身來,問:「怎麼這麼晚回來?」當初因為擔心小孩從床上跌下來而改建成和室地板,夫妻兩人鋪床墊睡在上頭,不覺得地板硬,還慶幸冬暖夏涼,只是額外多出一旦晚歸就會吵醒妻子的困擾,甚至小孩也會因為他的腳步聲醒來,運氣若不好,又是一整晚的哭鬧。他壓低聲音說:「沒事。跟同事應酬而已。」沒事,確實沒事,他只是約了公司的小妹吃飯。但也不盡然沒事,單純一餐飯,讓他心情直到此刻還無法平靜。枕頭吸入他頭髮上的水滴,從枕巾上泛開,彷如躺在一面湖水上。他在意公司的小妹,只是因為她擁有與初戀女友一樣,黑夜的湖水般延伸到地平線另一端,長而平整綿密的黑髮。中年後的生活越是平順,他想起初戀女友的次數越多,他們曾經為了理想而守著彼此守著貧窮過了那麼多年,分手後他們不曾聯絡過,他放棄夢想,過著不屑不齒的規律生活,朝九晚五而後結婚生子,幸福,無可挑剔,只是對照過去的激情、夢想,顯得蒼白。

先是在夢裡,初戀女友一如往常,撲上他的背,湖水般的細密髮絲滑過他的肩膀、臉頰,像一匹黑色絲綢覆蓋在他的手臂。他驚醒,手臂掛在棉被外,細毛上仍留有夢裡的痕跡,像蓋著一層鹽使毛細孔透不過氣,直到清晨濕冷的空氣將它緩緩融成汗水,他仍不願起床,怕那恍惚的幸福感會隨著他起身而抖落一地。

接著是在公司,小妹每次拿公文給他,從他身後低下頭,那一頭黑髮飛濺到他的胸前、小腹,令他長長地歎了一口氣也吹不散。

他想約小妹吃飯,然後在臨走時跟她說一句再見。一句簡單,充滿誠意,一句他虧欠初戀女友許多年的簡單道別。

那頓飯吃得他心神不寧,過去的回憶不停湧現,偶爾回憶覆蓋現實,令他衝動地想握住小妹的手,他記得初戀女友的細長指尖包覆在他手心的觸感,只是理智在他失控前將他拉回現實,他縮回手掌,將它放到桌面下,他搓揉自己的雙手,告訴自己,沒有任何兩雙手擁有同樣的觸感,小妹不是初戀女友,包覆在他掌心的初戀女友的微微出汗的手指,那顫抖著,帶著濕氣的熱度,在那之後他從未感受過。

臨別前他感到喉頭一陣緊,伸手想解下領帶,才發現自己為了掩飾年齡的差距,早在見面時拿下領帶,束縛他的,是另一圈無形的圈套。

直到小妹的身影淡出視線外,再見兩字依舊無法脫口而出,卡在唇齒間,像一口咳不出來也嚥不下去的痰。

他在床上轉身,頭髮仍然未乾,冷空氣混入其中,像千根細針刺入頭皮,他知道還沒擦乾頭髮就上床睡覺對身體不好,從年輕時他就知道。分手的前一晚,他與初戀女友大吵後獨自一人走在濛濛冬雨的街道上,走到氣力用盡才回兩人的住所,一進房門倒頭就睡,他面對牆壁躺著,卻覺得整座牆都砸在他的腦袋上,頭皮上的冰冷逐漸轉為熱燙,燒得他分不清天上地下,朦朧間他聽見開門的聲音,而後是收拾行李,他卻虛弱地連轉身的力氣都沒有。

兒子哭了,哭聲響亮,妻子起身,她的步伐因為睡意而特別沈重,她離開床鋪,走向兒子,他側躺的身體感受到妻子腳步的震動穿過一片片木板,像一陣陣浪花從地板下撲向他的身體。在頭痛欲裂間,他想起初戀女友離開時的步伐,也是如此一般地拍打著躺在和室地板的他,透過木板,側躺的身體感到一陣陣麻,腳步漸遠,麻痺感卻越來越強。

他在妻子抱起兒子的那一刻無聲地說了一聲「再見」,氣流從他喉頭湧出,穿舌越齒,像一個離別的吻,吸走他年輕時的夢想的氣息,他不再感到麻痺,只是因為冷而打著寒顫,回應穿越時空,只有他才懂得的一句再見。


犧牲

◎周丹穎

舒曇景撕開透明膠膜,讓兩塊已無餘溫但尚有彈性的雞胸肉滾上砧板。她沿著緊實的肌理直剖下第一刀,再橫切成丁,利刃沒有遭遇筋肉太大的抵抗。然後她從碗裡撈出浸透水的香菇,像豐美的肉團,在掌心擰乾,丟入熱油鍋中,以薑片爆炒,最後倒入切得齊整的雞丁。一切都為了熬一碗粥。

在鍋裡悶悶傳出熬煮的聲響的時候,刀俎棲在水槽中歇息,舒曇景坐在高腳椅上,半倚著流理台,手支著下巴,想起自己上一回在廚房以同樣姿勢等待,是為了那隻拒食的病貓。

為了那隻她沒能救得了的貓,她曾上市場物色各種橫陳在碎冰上、不瞑目的鮮魚。見了鱗片四濺、開膛破肚的場面後,回家再卸成數塊熬湯。貓不喜薑味,於是整鍋魚湯煮成後腥得生人迴避。舒曇景耐心為貓挑刺,然而舀進食盆裡,全無食欲的貓再怎麼餓也嚥不下兩口,只戚戚望著她叫,像是只想告訴她來日無多。

舒曇景怔怔地伸出手,彷彿再次撫摸到那隻瘦骨嶙峋的貓。她的指尖沿著弧線輕滑過稀疏皮毛下一節節分明的脊椎。這是一具掏空了的身子,輕得用單手就托得起。然而牠曾經健美矯捷,曾經得以隨心所欲棲止在高處打量人間。

鍋裡的粥一簇簇滾開,舒曇景掀開鍋蓋,拌攪了幾下。幾分鐘內粥就要煮好了,她尚不知以什麼樣的理由送過去給正病著的那個人。怎樣的藉口都顯得唐突。

一定需要什麼藉口或理由嗎?她在心裡自問。多年以前,當她帶著善意伸手探向關在同一個籠內的數隻野貓,是那隻貓以額心輕點她的指尖,於是她回應。於是意義在他們之間產生、轉換、延伸。如果此刻她伸手探向那人高燒卻無汗的額間,是不是就能知道一切是否具有意義?然而「暗地熬一碗粥」與「明白伸出手」之間的距離,一思量便顯得遙遠。舒曇景熄了爐上的火,待在原位看著一鍋粥漸漸喪失溫度,還是裹足不前。與眼角餘光交接的刀俎並無其他動靜,原先滾燙冒煙的粥也安靜了下來。整個廚房充滿了奄奄一息的符號,什麼東西都彷彿少了出聲辯駁的氣力。舒曇景身陷其中,覺得自己不知何時已加入了懸吊已久的風乾臘肉行列,緊繃且乾澀地構成密閉廚房的一景。

順服於整個停滯的畫面,舒曇景閉上雙眼,低垂著頭,肩頸弓出疲憊的弧線。她模糊地想著面前忘了調味的粥該是如何淡而無味,然而她沒有移動分毫。一個故事的片斷模模糊糊融進她渙散的思緒,舒曇景隱約瞥見一隻白兔弓著的背脊,柔軟皮毛即將在火光中被炙烤成焦黑。但是那隻應該破開天際的手卻遲遲未現,使得畫面定止在此處,進退兩難。舒曇景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夢境的邊緣看到了這個景象,她感覺自己沉重的身子依然原封不動地被擺放在高腳椅上,但一股輕如羽絨的溫熱卻憑空而來,拂過她的右肩,沿著毛衣領口的邊緣滑上頸側,抵達她的髮際。所及之處皆留下了極細微的震顫,悄悄往內滲透,緻密的細結一一為之鬆解……這樣的撫觸不像來自一隻在千鈞一髮之際施力救亡的手,崇高卻難以親近。這使得原來的情節難以為繼,火光零星向四處散逸。舒曇景在恍惚中醒來,不自覺地循相同軌跡來回撫讀那道極為柔緩的溫熱。

某個無法確知是否存在的細微訊息順著她的指尖漸漸甦醒,溫熱開始向四處蔓延。舒曇景走出廚房,將一鍋冷掉的理由留在原地。


◎郭強生

是剛剛才從英國學表演回來的嗎?你和他連認識都說不上,卻只因當初這樣一句好奇,如今在你面對電腦螢幕上出現的他的照片時,突然心中湧起一股難抑的失落,甚至愧歉。

要刪除這個檔案嗎?你的指尖猶疑地停在了半空中。

戲早已落幕,筋疲力盡的你幾乎都快遺忘了他這個人,這個剛從國外回來,興沖沖因著旁人介紹而將自己的資料寄給你的失業演員。

你第一次打開這個檔案時,以為找到了自己需要的人。這年頭游走劇場界的演員中,不是青澀學生氣過重,就是過於陰柔細瘦、身處邊緣地帶過久而顯肌黃。

你要的三十來歲的陽剛男竟如此難尋,以至你立刻就回了電話。

簡單幾句交談後,你的心又開始頹喪。他有著與造形不符的柔軟嗓音。該怎麼告訴對方呢?人家好歹是國外回來的。因為不會拒絕,開始繞圈圈找話講,等待什麼時候抓住一個時機把心一橫──對不起,再聯絡。但是沒想到這樣的迂迴,讓對方開始傾吐了太多你原先並無準備要接收的心事。

我找不到經紀人,他們說我的年齡過了,現在流行的是偶像劇少男,他說。

我受過莎翁劇訓練,但是現在的劇場都在搞笑搞實驗,他又說。

你的遲遲沒有肯定答覆顯然已透露了答案,他原本為參與角色甄選而練就的一種信心滿滿的口氣也開始露出破綻。接近午夜時分,一種屬於黑夜的奇異氣氛籠罩著你們。他繼續述說回國後的失落與焦慮,你幾乎都忘記他只是個你從未謀面,電腦螢幕上的一張照片檔案。

終於,你這樣說了:不要急,總要花一段時間適應…不可能一開始就有主角的機會…我的戲…男主角也已經定了,現在需要的是──你確定傲氣如他勢必聽得懂。

果然他不讓你說下去:沒關係。

難得碰到也是學戲劇的人,聊聊也好。

換成你有點尷尬不知所措。那──你現在都在做什麼?你問。

事後報紙上也提到了,他進了購物頻道正在接受主持人培訓,不過只待了一個月。讀到這段時,你心口一陣絞痛:他還是去了!更痛的是,當初你下意識便知道會出事,你以為你可以阻止。

他說過好幾次,他不想簽那個約。

你們持續地又通過好幾次電話,每一次你都聽見愈來愈嚴重的偏執。他失業太久了,對表演已徹底失望。他不甘心自己竟然只剩下購物頻道主持人這條路。他後悔因戲劇夢出國而放棄了原本在廣播界已穩固的工作。他說要回頭現在只有這個機會!他把自己關在思緒紛亂的殼穴裡。

是你無法讓他信任嗎?即便勸說購物頻道也許只是暫時,從幕後做起也許也還有機會回到幕前,他仍固執地把自己放進最艱難的選擇,沒有路了。

為什麼你當時在籌備演出忙得不可開交之際,仍會掛心這個從未謀面的失業演員?難道真的就是那一份不可說的預感?或者,只是陷入了一種演員與導演間的心理遊戲,你們在當時都在另一齣戲裡?終於他提議要見面。

你有些不安,見面將改變一切。之後他不再只是一張電腦上的照片,或電話那頭的一個聲音而已。見面不是眼睛所見,而是兩個生命的碰觸。

生命的擦身而過,帶來的是另一種責任,明知他當時是在流砂中陷落,伸出一隻等待救援的手。

那天下午,你坐在約定的咖啡廳,等待的同時一直有股隨時準備逃跑的衝動。當手機響起,他軟軟的聲調傳來抱歉,你突然如釋重負。走出咖啡廳,你覺得責任已了。

是他的決定,你只是安然的被動。你做到戲劇同輩應做的關心扶持,你甚至合理化了你的放手,相信對方如果選擇了另一條路,你的出現只會又提醒了對方放棄的東西……你的戲落幕的同時,他在他的人生舞台也謝了幕。你所有的自圓其說在讀到報上他過世消息時都瞬間瓦解。雖然新聞中沒有明白交代死因,但是你覺得答案在你心裡,你一直都知道會發生什麼事。

要刪除這個檔案嗎?你的指尖離開了鍵盤,不自主地慢慢移向了螢幕。

那是一張笑臉,無聲,無息。

你用指尖點在他的眉心,觸到的是螢幕塑膠的細胞。

然而一切卻如此真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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