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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媳婦兒.上

2006/05/23 06:00

◎章緣 圖◎唐壽南

敏玉常想起她的公公,那個衝著她叫媳婦兒的男人。

敏玉開始跟周大民交往時,就聽說他的媽媽身體不好,臥病在床,家裡三個兒子大中、大華、大民會讀書但不管事,照顧媽媽全靠老爸一人。由於這個原因,大民很少帶她回家。

後來,周媽媽不行了,兩人趕辦喜事,文定禮就在周媽媽病床前舉行。敏玉穿了件在百貨公司匆匆買來的長旗袍,粉色的綢布上金線繡了鳳凰于飛,無袖削肩露出兩條粉藕似的圓潤手臂。旗袍略寬,影影綽綽有點舊時代大家閨秀的味道。她頭髮鬆鬆挽一個髻,垂下幾綹髮絲,兩長掛鑲碎鑽長耳環,低頭坐在房中央的椅子上,讓大民替她戴上一條金項鍊,那是未來婆婆送的禮。

房裡站滿了人,她的媽媽和舅舅,從豐原來的大哥大嫂、竹北來的二哥二嫂,只有她跟周爸爸是坐著的。小孩都在客廳裡玩,房裡沒什麼人講話,舅舅一個人不時哈哈哈說著恭喜,想製造點喜氣。大家都知道,這個婚事是趕在喪事前辦的,周媽媽要看到么兒辦了終身大事才能含笑閉目。

不會有婆媳問題了。媽媽說這話時,一副老天保佑祖上積德的表情。媽媽跟奶奶的戰爭,一直進行了二十年,直到奶奶住進了老人院。媽媽從不去探望,逢年過節都是敏玉當代表。

敏玉偷瞥一眼床上的女人。女人的眼睛時開時閉,呼吸急促,身上沒有肉,只有老皺的皮包著骨,臉上搽了點粉和胭脂,抹了口紅,卻顯得更加骷髏憔悴。房裡有種難聞的氣味,不知是病人身上的尿臊,還是藥味。她暗自慶幸不需照顧一個重症病人,一個她稱之為母親,但實質上是陌生人的病人。

戒指戴上了。有點鬆,來不及改。他們叫她喊媽。她抬頭再看一眼床上的女人,婆婆。

「媽!」她怯怯叫了一聲,感到站在身後的媽媽身上一顫。

她一叫,哥嫂都跟著用台語喊,「媽,媽,唔聽見嘸,敏玉在叫你,恭喜哦,娶媳婦哦!」「媽!」她再次叫喚。

床上的婆婆睜大眼睛,濁黃的眼睛裡蓄滿淚水。

敏玉覺得自己也要哭了。這是一個多麼不吉利的訂婚典禮。

哈哈哈,一陣沙啞的笑聲,打斷了眾人的叫喚,大家錯愕地尋找,發現笑的是一直無言坐在角落裡的周爸爸。周爸爸頭髮全白了,穿著一套鬆垮垮的舊西服,歪斜的暗紅條紋領帶,兩手撐在叉開的大腿上,笑意滿盈。敏玉第一次看到周爸爸這麼精神奕奕。周爸爸重聽,又不喜戴助聽器,幾次見面,他們的交談僅限於問候。他總是佝僂著,嘴裡含糊說著什麼,眼光渙散根本沒看到人。現在那雙眼睛卻十分銳利,亮閃閃盯著她,眼神喜不自勝。原來,大民長得像爸爸,父子的眼光一模一樣。周爸爸比周媽媽大了十五歲,聽說是河北大戶人家的獨子,僕婢前呼後擁團團伺候,是爺爺奶奶父親母親的心頭肉。隻身飄零來台,好容易成了親,一份微薄的公務員薪水養大三個兒子,七十多歲的人了,本當享福,還要照顧長年臥病的太太,也真是難為他了。

「哈,哈,哈!」周爸爸還在笑,眼光罩住她,「娶媳婦兒囉,娶媳婦兒囉!」他顛顛站起來,走向敏玉,「我的媳婦兒,我的媳婦兒啊……」敏玉連忙起身,大聲喊:「爸!」大民一把攙住老爸,免得他向敏玉身上倒去。他對老爸最近時而發癲的毛病很不滿。也不看是什麼場合。

「媽,媽!」大嫂驚叫,所有人的注意力又轉回病床,只見周太太眼睛半睜半閉,頭歪著,一絲口涎正往下流淌。

訂婚後兩天,敏玉的婆婆就往生了。喜餅都還沒送完呢,就要寄白帖發訃聞了。敏玉覺得真是晦氣,但是,這似乎也是意料中的事。她絕不願結婚典禮再度到病床前搬演。這還沒什麼,喪事辦完,跟大民的喜事要趕在百日熱孝接著辦,敏玉都不知自己是新婦還是孝媳,當笑還是該哭。

婚禮那天晚上睡在辦喜酒的飯店,她跟大民一動也不動躺在床上,一股悲哀淡淡籠罩他們。婚事喪事一起來,大民的精神和體力嚴重透支,一會兒就打起呼來。人生大事就這麼辦完了,敏玉的頭腦很紊亂,在一片混亂中,覺得有什麼事不對勁兒,是什麼呢?她盯著嘴巴微開,眼睛沒有完全閉攏熟睡的大民,這個人,就是她的丈夫?睡不瞑目的一個人!她賭氣地轉過身去。有誰的新婚夜,比她的更不浪漫?從飯店返家,一推開門,周爸爸就笑嘻嘻迎上前,討好地接過她手中的行李包。「爸……」公公的精神抖擻和笑意,讓她有點納悶。昨天喜宴上,他也是樂呼呼的,一點也沒有喪偶的悲傷。當然,婆婆已經病了很久了,可是在人前,總得做做樣子吧,敏玉當時心裡有點嘀咕,還有點害怕。怕什麼呢?她也說不上來。大概是擔心公公又胡笑一氣嚷起來,破壞婚禮的莊嚴氣氛。

婆婆的房間重新粉刷,置了新床和衣櫃,當做他們的新房。這是暫時的安排,所以她也沒什麼抱怨。隔壁是公公的房間,她探了一眼,一張單人床,一張書桌,上頭亂糟糟堆了一些什麼《幼學瓊林》、《水滸傳》、《三國演義》的舊書,床下也有書,放在紙箱裡。大民說他爸爸以前很喜歡看書,現在年紀大了,看得比較多的是電視,中國的風光介紹或是京劇。還有一間房,做了儲藏室,積累著幾十年來家庭生活的舊物,一直堆到天花板,沒一樣能用,沒一樣捨得丟。要老人丟棄舊物,就像扒一層皮。將來,將來都會稱斤賣掉,或者花錢請人拉走的吧,敏玉漫漫地想。

廁所只有一間,跟浴室一起,裡頭一股難聞的公廁臭味。敏玉也像使用公廁一樣,半蹲著不敢坐到馬桶上。洗手時,她發現洗手檯上厚厚一層黃垢,鏡前的置物架上散放著淌奶的牙膏散髮的牙刷生鏽的刮鬍刀,還有一些不知為何的小物件,在灰塵和膏漬之間。

不只是這個廁所,當敏玉仔細看時,發現這個家每個角落都積著多年的塵垢,彷彿困在一個巨形蛛網裡,灰濛濛死沉沉,令人想瞌睡。這是個沒有主婦的家。公公充其量只能照顧好婆婆和自己的飲食起居,近兩年更請了看護幫忙,哪有精力再去打理房子。大民每天早出晚歸,下班後又忙著約會,也顧不上。

她打開前幾天就送過來的幾口皮箱,把衣服掛進充滿松香味的新衣櫃裡。櫃裡的穿衣鏡,照出她豐潤的臉,兩道為了化新娘妝特意修過的柳葉眉,一雙有點往上吊的眼睛,水盈盈地漾著媚光。新娘子!她好像突然看到自己的美。青春的光從體內向外散發,形成一個光環包圍著她,跟這個老朽的家,形成強烈的對比。

在家裡住了一晚,隔日上午到娘家轉了一下,就出發到日本度蜜月,正是春櫻爛漫時節。從機場回到家,已經十點多了,公公睡得早,房門虛掩著,仗著公公耳朵不便,他們笑笑鬧鬧,吃了點消夜,然後一起沖澡。洗得正歡,有人敲浴室的門。

「該死,是爸要上廁所,」大民關了水龍頭,拉過浴巾扔給她。

「請他等一下嘛。」「老人哪能等?我叫他等,他也聽不到。」門敲得更急了,還聽到老人沙啞的咆哮。「爸一定以為是我在洗澡,」大民像在解釋什麼。老爸的脾氣愈來愈怪了。

大民套上短褲,門開一半,她圍著浴巾,頭髮滴著水,躲在門後。老人看門一開,就要往裡衝。

「爸,你幹嘛?」「你這個混小子,你把我媳婦兒藏哪兒?藏到哪兒?」老人喊著,舉起拳頭。

「我們在洗澡,」大民擋著不讓老爸進來,但也不敢太使勁,怕傷著他。

「還我媳婦兒,你這小子!」老人突然一股蠻勁,把門撞開了,敏玉嚇得尖叫。老人往兒子身後看,看到敏玉像朵帶露的鮮花兒,被水氣蒸得溼靈靈地,皮膚雪般白潤頭髮墨般烏黑,臉上一喜,便叫:「媳婦兒!」「爸,你找敏玉做什麼?」老人仿若未聞,一雙眼睛只是盯著半裸的兒媳婦,像膠住了一樣移不開。還是大民反應快,把敏玉往外一推,叫她快進房,解除了尷尬的對峙。

公公一定是因為老伴走了,么子娶親,一悲一喜受不了這麼大的刺激,所以才會……但她想到公公看她的眼神,真不像一個七十開外的人啊。我的媳婦兒,我的媳婦兒……一想到他那蒼老的呼喚,敏玉心頭發顫,說不出的滋味。他口裡叫她媳婦,眼光卻分明把她當成女人,他的女人。敏玉很納悶,在大民口中一介讀書人的公公,怎麼行為如此乖張出軌?「台灣人說媳婦,說的是兒子的老婆,」媽媽跟她說,「他們外省人說媳婦,說的是自己的老婆。」啊!敏玉吃了一驚。是這樣嗎?她一直以為,公公叫的是「兒媳婦」,為什麼公公管她叫「媳婦兒」?沖澡事件後,老人又成了嚴肅寡言的公公,對敏玉的問安點頭回禮,敏玉準備的晚餐也吃得很香,此外沒有一句廢話。白天小倆口不在,晚上回來,公公都在客廳裡看電視,聲音開得震天響。憑著女人的敏銳,敏玉知道公公是疼她的。他注意到敏玉愛吃魚,每次上市場一定帶條鮮魚,出門用餐也會點魚,雖然沒有明言,但敏玉注意到公公其實魚吃得不多,只在魚背上夾幾口肉,不像會吃魚、愛吃魚。恢復正常的公公,自重自愛,一點也不給她添麻煩。他早就習慣生活自理,不需要別人服侍,有時還會主動做做家事,像買菜和洗碗,就全是他包攬。家裡翹腳享福的,反倒是大民了。於是敏玉也投桃報李,特別留意老人的喜好,知道他喜歡甜爛的食物,就常煲點紅豆湯,買芋泥糕,哄著他開心。老人耳背,兒子喊半天,他聽不清,反倒是敏玉一靠近他耳朵慢慢說,他什麼都聽懂了。

週末如果遇上好天氣,敏玉讓大民在家睡懶覺,自己陪著公公在社區裡散步。她挽著老人,慢慢走上小公園的階梯,看著鄰居孩子在草地上打滾。長年乏人噓寒問暖,還要照顧病人,鬱鬱寡歡的公公,身體顯得虛弱,坐在涼椅上,喉嚨裡不時咳咳一陣響,卻連口痰也吐不出來。敏玉看著公公的側臉,兩頰生斑的肉垂著,嘴唇有點外翻,像孩子撒嬌嘟著臉,風吹白髮,眼裡有一絲難解的憂鬱。敏玉知道該怎麼做。她帶著老人到附近的糕餅店,買兩個剛出爐的蛋塔,香甜軟滑,是老人的最愛。老人把蛋塔小心捧起,深深吸進香味,張大嘴,稀落的上排牙齒猛然向前探出,深陷蛋塔軟滑的中心,溫香軟脂在齒舌間滑溜,老人臉上漾起滿足的笑容。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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