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撿菜尾

◎黃志聰

小時候，吃辦桌是我的大事，而「撿菜尾」則是阿嬤的大事。

大清早，一旦聽到嗩吶的聲音或八音熱鬧響起，八成就是村子裡有人家新居落成，或者娶媳婦嫁女兒之類的喜事。不管是哪一種，中午或晚上必定有喜慶宴席可以吃。種田人的三餐通常是以吃得飽為原則，並不講究、也無力講究食材珍貴或好吃與否。所以有機會吃「辦桌」，大啖「澎湃」的山珍海味，說什麼也要牢牢把握住。

請繼續往下閱讀...

跟阿嬤去吃辦桌時，她通常會跟比較熟的左鄰右舍坐在同一桌，尤其是上了年紀的歐吉桑，她說這樣子吃起來才不會感到彆扭或拘束。其實在我看來，她是有著小小心機的。一來熟識的要「喬」倒菜尾的事比較容易，大不了一人輪流包幾樣菜，畢竟大家都有包紅包，公平方不傷和氣；二來歐吉桑多半愛面子，跟婦人家搶著撿菜尾實在有失風度。他們大都是嗜好杯中物的酒國英雄，多乾杯幾巡就灌飽肚子了，桌面剩下的菜肴相對的就會多一些。

偶爾較慢入席，就只好跟不相識的人湊合成桌了。有一回，桌面每上一道菜，一位歐巴桑會在大家的筷子湯匙稍微停頓後，拉高嗓門「好心」地問：「還有人要吃嗎？如果沒有就不要占位置，蒼蠅也會比較少。」往往沒有人回應她，但歐巴桑說著便自顧把剩餘菜肴倒入預先準備好的耐熱塑膠袋裡，丁點不剩，口裡還假惺惺念念有詞：千萬不要白白浪費了食物才好……之類虛偽的話。

我那時個子小，手也短，只能眼睜睜看著喜歡吃的菜就這樣被倒走了，敢怒卻不敢言。拉拉阿嬤衣角，想再請她代挾時，已經來不及。歐巴桑那令人討厭，嘴角邊長一顆黑色大痣的肉餅臉，我長大後曾遇過一次，一樣是在宴席場合，但她已垂垂老矣，家人在側幫她挾菜舀湯，也不再撿菜尾了。彼時，她唯一撿得到的只剩掉在碗盤前的菜肴，其他的，譬如像走遠的時光，無法撿也撿不到了。

菜尾帶回家後，阿嬤的習慣是統統倒在一起，成為不折不扣的大鍋菜，然後加入幾根豬肋骨，高麗菜及菜頭，頂多再放兩、三朵香菇下去熬煮。很奇怪的，煮愈多次湯頭愈香濃，像存放愈久愈香醇好喝的酒一樣。白飯光配菜尾就夠好吃了，幾頓的買菜錢也就這麼省下了。正因菜尾有這等迷人的魔力，所以阿嬤喜歡撿。

阿嬤過世後，吃到菜尾的機會變少了。不久前，應朋友之邀去他們村落裡吃做醮大拜拜的平安福宴。我坐的那桌只坐了五個人，包含兩個小孩，滿桌菜肴自然吃不完。散席時，朋友將若干菜尾打包塞給了我，由於盛情難卻，也怕朋友誤會，以為我嫌棄菜尾，於是我「意外」撿到大包小包的菜尾回家。

隔天，剛解冰凍，放置在流理台上待處理的菜尾彷彿是本打開的書，開始說故事。時空自由穿越，阿嬤的身影在炊煙四起的黃昏拿起菜刀在砧板上切剁菜頭及高麗菜，然後丟入鍋鼎中為菜尾提味，進而飽足了她在乎的一家大小的腸胃。

菜尾滾燙上桌了。在空氣中飄浮的，是記憶。●

☆藝文新聞不漏接，按讚追蹤粉絲頁。
☆更多重要藝文新聞訊息，請上自由藝文網。

不用抽 不用搶 現在用APP看新聞 保證天天中獎　 點我下載APP　 按我看活動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