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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閱讀小說．長篇精摘】 美好時光 － 〈上〉
圖◎吳孟芸
◎東年 圖◎吳孟芸
葉來香脫下背包擱在路旁矮牆，用毛巾擦去頸項和滿臉熱汗，又探進衣裡解下胸罩把上身也擦乾。灌了幾口水，待氣喘平息又幾經掙扎，她還是點起一根菸。她剛聽下田騎車路過的農婦說道路終點還有一段路，認為自己已經勉力走了將近兩小時，不需再多做挑戰；再進山，看似也不會有什麼新景觀。
在她右手邊，一小片平緩的坡地稀疏長有雜草，而陡上的外圍長滿芒草和樹林；這一片樹林沿著坡地圍繞漸下，在她眼前道路的彎折邊露出粗大樹幹，茂密枝葉像一道屏風遮掩了半邊藍天和左邊幾座小山的疊影。山下有開闊旱田，整齊種有青蔥和幾種蔬菜。
已經升高的太陽曬得到處發亮，安靜極了；她望著自己的鮮明身影，意識到自己正面對的孤獨，微笑著輕輕拍了腹部。
她決定回頭走，也希望能遇到下山車。
回家這個方向，左邊坡地的樹林在近處外斜，轉出一片低矮土丘；右邊，不遠處道路轉折，就在土丘背後，坐有一座圓頂小山。太陽高浮在山頂上空，照得兩邊旱田綠色植作和山林泛浮光芒。她想起這個上午自己就是在一些小山中彎來繞去，有時沿著一邊山壁有時穿過兩山，有時走進寬敞平坦或稍有起伏的谷地。她也想起宜蘭這西北的山地多小山和圓頂，讓人覺得和藹可親，這是不久前她再來時一見就鍾情的原因。
隨著太陽越上中天，這些小山或開闊地更加難得蔭涼；她又走得滿身大汗，才在路旁一間簡陋的小庫房前面，看到小貨車在卸肥料包。
她從背袋拿出兩條毛巾，抽出乾淨的墊在座椅，說：「真歹勢，我身軀流汗流到澹澹去，稍可遮一下，才不會給汝車創骯髒。」
「不要緊不要緊，阮這貨車無驚骯髒。」司機把冷氣開到最大，說：「按呢有夠涼否？汝敢是去看福山植物園？」
「沒咧，沒看著福山植物園。」她說：「我出來散步，戇戇一直行，險些著痧。」
「汝看是外位來的，福山植物園佇後壁左手邊一條小路入去，彼需要事先登記。」
她看司機幾次似是在後視鏡上看她胸前，發覺自己頸下繃緊的運動衫濕透，頂起腫大的乳頭輪廓，臉一紅，說：「我台北來的，我老母是這兒的人，拄才搬轉來。」
「住台北足好，哪著欲搬轉來，山內生活真無聊──」朝窗前比了比指頭，他說：「也足歹趁食，汝看，彼地空佇遐生菅芒，而地若大即會做給欲死喔。」
她按他指示看了窗外荒地，順勢把他仔細看了一下，以為或有自己父親的年紀，但是，皮膚曬得太黑也多皺紋，「阿伯，敢有在做田？」她問。
「拄才遐兒，就是阮的田──」他呵呵一笑，說：「這裡的少年，沒人愛做田，有啦，有彼轉來做咖啡啦，食啦，戇兒，這山內哪會有什麼生意，汝看，遮平時簡單山啊，田啦，一個人影也無啊？」
她確實能從一些路段的景象感受到他描述的貧瘠，但是，這時行進的路段道路很寬，田地非常開闊，而且還有一、兩處田地以怪手在整田股；山退在遠處低矮環抱，天空顯得更加敞開，山腳下多有水泥樓房點綴，她看得心曠神怡。
「湧過可能需要做田生活，而今馬是在做副業加減趁是否？」
「對我來講當然不是副業，也是做牛做馬按呢在拚──」他說：「是啦是啦，汝講的意思我知影，我有兩個後生，大漢的在縣政府，第二的在區公所，買一間透天厝在市內大家住做伙，●母子在市場賣菜，賣不了就家己食或是曝菜脯菜乾，呵呵，這佇阮厝也使講是副業。」
「所以阿伯早就做阿公了。」
「是啊是啊，阮大孫已經讀國中二年囉。」
「按呢看，阿伯汝真幸福啦。」
她和他鞠躬道謝，才抬起頭就看到車子已經跑開一段距離；不到三十分鐘車程她竟然走了近兩個鐘頭，她想這因為他車開得快，自己也曾經離開道路去雙連埤繞湖走了一圈。她很高興自己在這個早上把這個地方更加認識了，而且在實踐自己的健身計畫有一個令自己印象深刻的開始，非常感動。
她母親剛弄一隻土雞下鍋燉藥要補她身體，正歇著喝茶；看她曬得滿臉、兩臂泛紅，說：「這樣曬傷，妳皮膚明天就可能發黑裂破。」
「才兩、三小時，不會妳想的那樣嚴重。」
她把背包放上桌，取出三明治和水果，她母親說：「啊？枉費我一番辛苦，我還把水果切成一口一塊那樣方便，哼，早知道給妳背石頭就好。」
「呵呵，對不起呵，聞起來沒壞──我當午餐吃好了。」
「丟了，在背包裡悶半天沒壞味道一定也不好，這裡現在不知道有沒有垃圾車經過──」她母親說：「如果自己要種菜吃，可以找個地方做堆肥。」
「我剛是搭便車回來，開車那農夫也許有七十歲了，還在種田，還在搬好幾袋肥料。」
「有車開──那一定是種田還有價值，還有樂趣。」她母親說：「喜愛田裡工作的人，一定會養成勤勞習慣，也許也會養成賺錢頭腦，只要有機會，妳看，我做學生時陣就開始做家教，這樣給學生課後補英文額外賺的錢幾十年滾成這些房產──我傳給妳雖然因為妳大嫂惹我生氣，也因為想起我們噶瑪蘭人是母系社會，所以妳要給我爭氣一點。」
她覺得母親這個藉口很好，噶瑪蘭人的說法就很牽強。
「宜蘭的噶瑪蘭人不是都遷到花蓮去了？」她說，「這裡以前也許住泰雅族。」
「這我不知道，也許我祖先和去花蓮的沒關係，泰雅族當是往裡面的雪山或更往南的中央山脈去了，然後來了漢人，然後又來外省人，所以妳老媽被妳老爸拐去了──土地就是占來占去買來買去，我們祖先這房地，還有另一片更大的，妳表哥他們都沒興趣，好在我無意中知道他們要賣，買了這片，不然祖厝早就不見──妳懷孕了，抽菸可以嗎？」
她拿大拇指磨了磨手上的菸盒，終於還是拿出菸，說：「就抽幾口，我會慢慢戒。」
「我搞不懂妳生別人的小孩，以後怎樣收拾──」
「我是生自己的小孩──」
「原來兩個不是妳自己的小孩嗎？真是番，喔，但不能說這和我們噶瑪蘭有什麼關係。」她母親大聲吐氣，搖搖頭說：「妳怎麼會弄成兩個小孩都不在身邊，先生也老是往外跑，這很像母豬只管生小豬，哼，想不通。」
「呵呵，我不把身體瘦下來還真像母豬。」她說：「羅光耀在外面也有自己的小孩，我這樣算是扯平。」
「亂七八糟，這到底是什麼家庭，是美國家庭嗎？家庭不正常社會就不正常──啊，妳小時候來這裡人家都說妳聰明乖巧，漂亮美麗，哪知道妳後來會這樣叛逆瘋癲，一般資質就不會有這種煩惱，嫁狗隨狗，妳雖然不能說是紅顏薄命，卻可以說是大好大壞──會揀卻揀著一个賣龍眼，唉。」似是要哽咽了，她母親離開餐桌一邊說：「算了算了，從今天起我們還是學學只說好話，只說會讓人高興的話，穿金戴銀不愁吃穿，高興就好。」
她也是帶著淚水離開，在浴室一洗身心舒暢才只想趕快吃了燉雞讓她母親愉快，然後午睡醒來談地上的種植。
母親國小同學原來說要來一位男性、五位女性，實際來了九位；看起來雖是村夫村婦，都穿戴得很有福氣。
「就是沒成就，才會留佇庄腳。」一位太太說；有幾位附和她這樣的說法。
「按呢講，甚謙虛──」母親說：「屆這款年紀，做公做嬤，大家都足有成就，而住在庄腳空氣好更加安靜，厝邊頭尾都熟悉，較趣味──」
「是啊，阮這幾年常常同儕去參加旅遊，上一回才去歐洲。」
「遮爾好喔，後擺恁若閣欲去佗位，我也欲參加。」她母親看葉來香擺好茶點，說：「請用請用，免客氣──來香，請這位楊伯伯吃點心，伊是農業專家，今仔日特地欲來教妳這裡可以種什麼。」
「謝謝謝謝，我吃不下了，妳看，我中午剛吃喝臉還有點紅。」楊先生說：「我現在就帶妳去看地，看種什麼好。」
楊先生一出門就幾次回想葉來香母親以前的得意事，說得非常細節讓她很訝異，後來就問她們母女是要回來長住或是避暑；他覺得這裡避暑很好，這裡算是東北角季風氣候區，夏天乾爽溫度最高不超過三十度，颱風雖然機率很高，但水泥房沒有風險，這裡也不會有土石流。秋天起雨量就很大，而冬天從海上來的東北季風簡直是沿著雪山山脈長驅直入。
他看她像是認真在筆記，就停下閒聊，說：「好，是這樣，我們這裡多雨，表土中鎂鈣這些礦物質很容易流失，土壤容易酸，不利植物成長，這需要定期施撒石灰質材料來中和，並且增加磷肥。」隨手在地上一個柴堆拿起一支木棍挖了挖地看，他又說：「我們這裡主要的作物──這時候正在收成的有竹筍、蔥、番石榴、蓮霧，有些地方有人種西瓜，再來就是中秋節的文旦，接著就是柳丁、金棗、桶柑，這樣已經到第二年的三、四月了，當然可以多種幾種蔬菜自己吃，宜蘭有些地方的特產如果好玩也可以試試看，不要多，因為土地性質不同，像蒜、洋香瓜、梨──喔，蘭花一定沒問題，茶也可以種一些自己喝，這塊地不小呵。」
「呵呵，這樣太多了。」
「是啊，不能貪多，當做休閒運動就好。」他說：「看作物成長，每天都會覺得很有希望，我以前一下班就往田裡跑，現在也還種植──妳有去附近看雙連埤吧？」
「我早上去走過一圈，好大一個湖。」
「在那裡可以看出這附近的地質變遷，妳如果是從東邊就是第一個進口下去，那邊的湖面比較寬像喇叭口，那是原來的河道下游，現在下游是在西邊就是第二個進口下去那邊，簡單說──這雙連埤有三萬多坪，是山谷中兩個水域相連成的，它東邊有五十溪，西邊有粗坑東溪，後來發生溪流襲奪現象河水改道過，這湖以舊河道來看也變成斷頭河了，這是三千五百萬年前的事。」
這個山中湖大抵沒被開發，保存相當的原始樣態；她早上繞湖覺得自然，這時聽得是這樣久遠，非常驚訝。（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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