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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自我訪問記.上【小說篇】
第一屆 林榮三文學獎 得獎者新作大展4
◎賀景濱(第一屆林榮三文學獎小說三獎得主) 圖◎吳孟芸
大約十多年前,一個清風徐來的下午,我的自我忽然出現在窗台邊,嚇了我一跳。
眾所周知,我的自我一向深居簡出,像是匿跡於各個器官間的隱士,而且從來不接受外界的訪問。我當然不會放過這個機會。
我(以下簡稱我):嗨。
我的自我(以下簡稱自):你是……?
我:我?我就是你的我啊。你是自我,我就是我。
自:噢。
然後我倆就無話可說了。沉默了好一陣子,最後還是我先開口。每次兜醬。
我:最近好嗎?
自:還能壞到哪裡去。
我:這麼難過啊?
自:遊行也不行,辦雜誌也不准,寫個文章還要遮遮掩掩,屁也不敢放,你為什麼不乾脆到阿富汗打遊擊?
我:我?我連出國的資格都沒有啊。
自:那你還活著幹嘛?
我:就算要死我也要找到你。
自:你以為我喜歡躲起來?
我:沒辦法,你要走也不講一聲,有空也不打個電話,我上哪去找你?我的自我斜睨著我,一副跟你講你也不會懂的屌樣,看了就想落人海扁他一頓。算了,看在他是我的自我的分上。
我們又陷入沉默裡。
我:還是聊點有趣的事吧。
自:比如說?
我:比如……哦……前天有隻土狗掉到水裡去了。
自:那又怎樣?
我:牠用狗爬式游了五十多公尺。
自:無聊。你看過狗游蛙式嗎?
我:沒想到,牠好不容易爬上岸,卻被一隻虎視眈眈的洋狗強姦了。
自:這算政治受難者的笑話嗎?
我:問題是那隻落水狗也是公的。
自:你很低級口也。
我:重點是你看過同性戀的狗嗎?
自:沒。
我:這就對了。那洋狗為什麼要強姦土狗?
自:因為牠全身濕答答的,洋狗以為牠是母狗。
我:錯,只因為牠是土狗。這世界就是這樣。
自:好冷。
唉~,一個很難取悅的自我。
我:那你到底想要怎樣?
自:我?你花了二十多年,才把我搞成這個樣子,你還希望我能怎樣。
我: 我們是不是該做點什麼?
自:你不是認為做什麼都是徒然嗎?
我:所以我們只能等待?
自:等待也是徒然。
我:那怎麼辦?
自:那就邊等邊想吧。只要不上吊就行了。
又是沉默。
我:也許我們可以耍白痴。
自:你本來就沒有比白痴高明到哪裡去。
我:嗯,就算你不是白痴,還是有人會把你當白痴。
還是沉默。
我:我們來玩剪刀石頭布好了。
自:會不會太幼稚啊。
我:那玩複雜版的,一次兩手。
沉默。
我:算了,我們還是來喝酒。
自:好呀。
我:為什麼每次講到喝酒,你都這麼興奮?
自:喝酒比較有存在的感覺。
我:還有呢?
自:抽菸啊,喝酒啊,聽音樂啊,還有那個啊,都比較有存在的感覺。
我:那個是什麼?
自:寫作啊。
我:馬的,我還以為那個是指那個咧。
自:那個跟寫作其實很像啊。
我:哪裡像了?
自:就是大家都很想做,可是做起來卻又不太用腦筋的事。
我:為什麼要寫作?
自:我也還在思考這個問題。
我:也許這是個沒有答案的問題。
自:既然沒答案,為什麼會有問題?
我:哇啊哉。
自:你看吧,再問下去又掉入套套邏輯的陷阱裡了。
我:那抽菸跟存在又有什麼關係?
自:安迪.沃荷說,邊看他的電影邊抽菸的人,表示正在思考。
我:可是抽菸會得癌症。
自:開車會出車禍,大家還不是搶著買車。
這是哪部電影的對白啊?好熟。
我:總之就是要思考?
自:你有辦法停止思考嗎?
我:但這跟存在主義沒什麼關係吧。
自:去他馬的存在主義,你被它害得還不夠慘嗎?
我:我想它也不是故意的。
自:就是這樣才頭痛啊。如果是故意的,你還可以恨它。
我:不能恨它,就只好接受它?
自:存在主義就像香港腳,三不五時就會弄得你又恨又癢。奇怪,每次講到存在主義,我的自我就特別激動。我看他又狠狠灌了一大口,好像不用錢似的。
酒跟他有仇嗎?
我:你不是說你想寫作?
自:嗯。
我:可是我看你都在喝酒。
自:你不覺得這世界寫作狂太多了。
我:這也不構成你光喝酒不動筆的理由。
自:你想寫那些人家寫過的東西嗎?
我:不想。
自:你想寫那些不值得寫的東西嗎?
我:不想。
自:你想寫那些隔夜就發臭的東西嗎?
我:不想。
自:你想寫那些用鳥鳥就可以寫出來的東西嗎?
我:不想。
自:那你有特別值得寫的東西嗎?
我:也沒有。
現在是怎樣,四不一沒有啊。
自:這就對了。如果能這樣,這世上的書最起碼可以少掉三分之二。
我:這是焚書坑儒啊?
自:不必坑儒,至少可以拯救熱帶雨林。
我:哼,嘜生擱牽拖厝邊。
自:啊哼,如果我想的東西都可以寫出來,恐怕紙都會燒起來。這句話是吳爾芙講的吧?
我:那你最近都在想些什麼?
自:想你的屁股為什麼長成這副鳥樣。
我:因為宇宙的超對稱結構啊,還為啥。
自:還為了保護你的屁眼吧。
我:屁啦,光憑屁股這副長相,我看只有挨打的份。
自:也許曾經有一群哺乳類,因為屁股不是這副鳥樣,沒法保護屁眼,就被淘汰掉了。
我:你真的是我看過史上最無聊的自我。
自:哪個自我不是這樣。
我:可是我一直覺得,你有很嚴重的、自我毀滅的傾向。
他想了好久。
自:有時候,只有頹廢才能帶來最純粹的快樂。
我:頹廢也該有個底限吧。
自:你沒有頹廢到底,怎知道頹廢是怎麼回事。
我:可是認識事物最快的捷徑,是去改變它。
自:喝酒不就是在改變精神狀態嗎?
我:照你這樣講,世上所有的罪行,都有認識事物的潛在動機囉。
自:世上所有的聖行,不也都是在求改變某些事情嗎?現代的腦科學,都是從受傷的腦、畸形的腦發展出來的。
我:你的意思是……?
自:我的意思是,病態是常態的鏡子。
我:另一面鏡子?
自:從病態入手,有時會比從常態入手,更能了解常態。難道我有個變態的自我?我看他再這樣喝下去,馬上就要醉了。
我:說真的,你最近到底在想什麼?
自:形式和內容。
我:那干你屁事。
自:亞里士多德說,事物的內容可以千變萬化,但形式是事物之所以為事物最根本的東西。
我:比如說?
自:比如說,鳥鳥的材料可以是海綿體,也可以是矽膠體;鳥鳥的形狀也可以千奇百怪,可以是對稱的,也可以不對稱;但鳥鳥之所以為鳥鳥,是因為它可以尿尿和射精。
我:你是說,形狀不是形式,功能才是形式?
自:長度和形狀只是內容的面向之一。
我:那又怎樣?
自:你覺得小說發展到現在,形式還可能有任何改變嗎?
我:照亞里士多德的定義,形式如果可以改變,那小說也不叫小說了吧。
自:戲劇和電影,不都是小說的變形?
我:所以呢?
自:也許只有透過形式的革命,才能挽救奄奄一息的小說。馬的,再跟他胡扯下去,我都想乾脆喝醉算了。他開始像醉鬼般喃喃自語。
自:現代主義差點就成功了。
我:你是說普魯斯特、喬哀思那一票人?
自:後設小說也是企圖要改變些什麼。
我:那很好啊。
自:可是革命的果實,總是曇花一現。
我:因為後來的人愈寫愈難看吧。
自:也許只有特定的時代,才會有特定的東西。
我:所以人不可能超越時代?
自:那倒也不一定。卡夫卡就比他的時代早了好幾十年。
我:還有呢?
自:菲利普.K.狄克,他可能也是提早誕生的那一類。
我:狄克?自:悲哀的是,我們總是要等他們死後才發現。
沉默。
算了,我想我還是比他先醉算了。
誰教人生總是有那麼多連舒伯特也無言以對的時候。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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