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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自我訪問記.下【小說篇】
第一屆 林榮三文學獎 得獎者新作大展4
◎賀景濱（第一屆林榮三文學獎小說三獎得主） 圖◎吳孟芸
等我醒過來時，我的自我已經不知醉到哪裡去了。
直到十多年後，我才在網路上碰到他。
自：嗨。
這次是他主動在MSN 7.0上跟我打招呼。我看到對話框裡有個矮矮的小胖子一直在對我揮手，長得很像《南方公園》裡的Eric。
我：你是誰 ？
自：你沒看到我的ID，我就是你的自我，你就是我 。
我：噢。是你。
這是一個虛擬的自我嗎？我懷疑他可能藏在我電腦裡的某個角落。但看到他變得這麼可愛，我的心還是像老鷹般翱翔。
我：你變了。變了好多。
自：你不是說過嗎，認識事物最快的捷徑，就是去改變它。
我忘了提醒他，有人去參加潛能開發班，才發現自我是購物狂。
我：說說看，你改變了啥？
自：至少不像以前那樣想上吊了。
我：為什麼？
自：可能是你內分泌改變了吧。
更，一個被我的多巴胺改變的自我？看他笑得那麼開心，我懷疑我的血清張素最近是不是分泌過度了。
我：難道你以前被存在主義困擾那麼多年，只是因為內分泌作祟？
自：不對。困擾來自於存在的處境，但內分泌會改變你感受的強度。
我：所以說，荒謬的處境還在那裡？自：永遠都在那裡吧。
我：可是現在沒人跟你談存在主義了。
自：是，很奇怪捏。現在大家都談啥？
我：自從解嚴後，大家都在談股票指數。
自：要我跟你談股票指數？喔買尬，給我一個破裂吧。
我：你就不能實際點嗎？蚊子，一隻蚊子猛盯著我的液晶螢幕，竟然忘了來叮我。牠也在尋找自我嗎？我們就僵在那好幾十秒。最後還是我先開口。
我：過得好快。
自：？誰曉得 是什麼東東。
我：你連這個也要懷疑？
自：如果空間可以有三個或以上的維度，為什麼 只能有一維？我：你是指平行 或平行宇宙那樣的概念？自：算了，就算 有兩維以上，恐怕也輪不到我們享用。
我：還想喝嗎？
自：來呀，誰怕誰。
對話框裡那個小胖子忽然高興得跳起來。
酒真的跟他有仇。我想。
我：今晚想喝啥？還是 吧？
自：像個男子漢，好唄。喝強一點的啦。
我：那就喝比利時 。
自：沒有強一點的嗎？我們都那麼久沒見了。
我： 便宜嘛。這個也很強的啦。
更，這小子什麼時候變成歪嘴雞了？這麼挑。
我開了一瓶Satan的金啤。酒標上有個尖頭尖腦的小鬼，指甲尖尖、耳朵尖尖，頭上還有一對尖尖的角。不曉得他的鳥鳥是不是也尖尖的。
自：厚，喝傻蛋就比較強嗎？
我：金傻蛋還好啦，紅傻蛋口味就重多了。
自：那有沒有黑傻蛋？
我：等下再開Lucifer來喝，看看誰比較強。
自；噢。好吧。
我喝下第一口，感覺甜了點，對我而言。這就是傻蛋的誘惑嗎？我：真的好快，才不過幾年，抗議的人就變成被抗議的對象了。
自：嗯，好像睡到一半，忽然有人踹你一腳說，喂，已經二十一世紀了。
睡到一半？我看他是醉到一半。
我：你覺得上個世紀怎麼樣。
自：二十世紀是個笑話。
我：你是指……？
自：馬克思和佛洛伊德。
我：怎麼說？
自：兩個影響二十世紀最大的學說，惟物辯證法和心理分析理論，到了世紀末，不是被打敗了，就是支離破碎不成形。
我：可是你看馬克斯主義在證明剩餘價值時，那種邏輯推理，多麼嚴謹又漂亮。
自：那也許不該叫主義，應該叫馬克斯假設和佛洛伊德猜想，比較貼切。
我：看來還是達爾文主義比較厲害。
自：要不是靠統計學和分子生物學，新達爾文主義也不會那麼猖狂。
我：你對它有什麼不滿？
自：它可以解釋生物的多樣性，卻沒法解釋從一堆碳鏈分子裡如何產生思想。
我：你想我們有可能會發現這個祕密嗎？
自：哇哉。文明從來不曾依照人類的意志發展過。
我：所以我們才會一直覺得不知道自己在幹嘛？
自：是。總有一天，你一覺醒來，會發現整個世界都數位化了。
我：還好，現在才剛開始而已。
自：到時你就只能喝數位的酒囉。
更，這小子滿腦子就只關心他的酒。
我：到那時候，你還會認得我嗎？
自：也許被數位化的是你，不是我。
我：你是說你不能數位化？
自：誰知道呢。也許只有一部分可以。
我：是，思想或情感能夠數位化嗎？
自：依照傅立葉的公式，只有時空領域的訊號，才能轉換成頻率領域的訊號後再數位化。
我：但是思想不是訊號？
自：思想的機制是訊號之前和之後的東西。
思想的內容或產品才是訊號。又來了，又回到亞里士多德講的形式與內容了。難怪懷德海要說，所有的哲學都是柏拉圖的注腳。
我一口氣把紅Satan和Lucifer全開了。在數位的酒還沒上市前，我得先弄清楚這兩支魔鬼有何不同。免得到時被數位的魔鬼騙了。
我：但是記憶卻很容易數位化。
自：你講的是記憶的內容。
我：不對，記憶本來就是電腦的專長。
自；但那不是主動的記憶。你忘了叔本華講的意志。
對了，理性、情感，還有意志。叔本華是不是忘了記憶這東東？還是他把記憶寄放到思想和情感的範疇裡？我都快被傻蛋搞糊塗了說。
也許是我喝太急了。已經有點馬些馬些。
我：照你這麼講，你是不可能數位化囉。
自：也不一定。
我：怎麼說？
自：如果碳基可以產生生命，你沒理由說矽基的就不行。
我：那既然碳基的生命可以產生思想，你沒理由說矽基的就不行。
自：也就是說，既然可以有碳基的你，就有可能有矽基的你。
我：有矽基的自我，就會有矽基的自我？
自：完全正確﹙笑﹚。但是矽基的自我，會和碳基的差很多。
我：差在哪裡？自：他可能會被邏輯電路完全控制住。
我：你可以寫個情感的程式給他吧。
自：照菲利普．K．狄克的說法，矽基人並沒有同理心。
我：對厚，他還寫了好幾題同理心的測驗卷。
自：其實要測驗矽基人有沒有同理心，最快的方法是放A片給他們看。
屁啦，誰說矽基人一定要有雞雞？就算有，也不見得一定要勃起給你看。
自：我倒覺得矽基人比較不可能有幽默感。
我：為什麼？
自：幽默感應該是從同理心演化出來更進一步的產物。
我：何以見得？
自：哺乳類有悲傷或高興的同理心，但一直要到人類才開始有笑聲。
這倒也是。萬一哪一天我的電腦看到我寫的東西而發出嘿嘿嘿的笑聲，不嚇死我才怪。
我：那你覺得，缺少同理心或幽默感，是矽基人的競爭優勢還是缺點？
自；都有可能吧。我只是想提醒你，等你數位化後，也許你只能碰到類似矽基的自我，那應該就不是現在的我了。
我忽然好想唱一段Eric Clapton的〈Tears inHeaven〉給他聽。
你會記得我的名字嗎假如我在天堂遇見你我：可是他們說，你只是我腦中某些區塊聯合運作出來的東西。
自：你是說記憶 、情緒 、額葉、杏仁核這一類的東西？你相這些東西嗎？我：管他的。至少我有時還滿想念你的。
自：什麼時候？
我：例如喝 的時候，或者下雨的時候。
更，我怎麼會講出這麼感傷的話？一定又是酒精在作祟。
自：可是你一直不敢面對我。
我：你怎麼知道？
自：你從來就不敢跟我聊感情方面的問題。
我：那還不如聊風花雪月。聊女人都比這個好玩。
自：你不敢面對我的創傷？
我：別提了。在這個充滿達爾文氣息的世界裡，誰在乎你的傷口？
自：我。
我：可是你不用像別人那樣，急著向大家展示自己的傷口吧。
自：如果說，我有很嚴重的自我毀滅的傾向，你就有很嚴重的逃避自我的傾向。
我：海明威一生都在寫受傷，到最後還不是把自己給掛了。
自：他可能跟他的自我處不來吧。
我：算了，我也快喝掛了。
自：你又來了。每次喝醉，你就把 灑在我的傷口上。
我：那我走先。有空寫e-mail給我吧。
自：我不在的時候，你多保重。
我：嗯，你也是。
他看起來有點依依不捨，一副還沒喝過癮的樣子。嘿嘿，我故意不告訴他我暗坎了一瓶2000年的波爾多Clerc Milon。不過沒關係，我相信，下次只要我開瓶的時候，他就會出現，就像酒標上那兩個跳雙人舞的小人一樣，到時我們一定會很快樂地跳成一團，不管是在網路上，或是在醉夢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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