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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減法女孩

2006/07/11 06:00

第一屆 林榮三文學獎 得獎者新作大展5

◎伍軒宏(第一屆林榮三文學獎小說首獎得主)

1

好久不見的雷跑來找他,問有沒有度過難關的招數。

他不想講,只說了些安慰的話。

其實,也不算不想講。點子他有,沒說出來,是怕別人覺得怪。

雷是老朋友,認識很久了,但不算熟。偶爾出現,大都是有煩惱的時候,工作或交友或花蓮老家的問題,吃飯聊聊就沒事,要過很久才會再見到。

這是他們友誼可以維持的原因之一。不告訴他那個方法,部分是覺得他做不來。雷不是很有想像力的那型,就算說了,很可能不知道怎麼做。更重要的,是怕雷知道之後,會覺得招數怪怪的,對他有什麼看法。雖然不能說在乎雷的意見,卻也不希望被視為怪異。

去年十二月的一個週五,下班前,雷打電話到辦公室,說要談談。他們到SOGO敦化新館後面巷子裡的居酒屋,隨便點了兩人組合,可惜他們都不喝酒。那時算早,居酒屋裡只有稀疏的客人。穿著藍色絨布襯衫,雷抱怨不多,反而很意外地提出確切的要求,使他無法只是點頭聆聽。其實,不過就是很簡單的感情終結事件,要分手那種。看著坐在一小桌料理後面講話的雷,他知道這種很原始的事可以把人整得死去活來,可憐。

說著說著,雷抬起頭來,冒出這麼一句:「你有沒有辦法可以幫我?」小盤小盤的料理陸續上來,也陸續被移走。

他沒有回答。

有時候,說話的內容不見得重要。許多人講話是為了消耗能量、調節情緒,尤其是有感情困擾的人。雖然有憤怒焦慮傷心難過,需要排解,其實只有喜不喜歡、要不要在一起的選項,討論是沒用的。因此,交談時,有聽的動作,大致跟上內容就好,不必太專注。一向以來,對付雷或其他的人,都是如此,慢慢吃桌上小盤子裡的東西,好像在聽。可是,雷的問句,突如其來,打破成規,令人措手不及。顯然,這次情況危急,求救訊號已經發出。他是有些辦法,可是適合雷嗎?之前,剛進居酒屋沒多久,他注意到遠處包廂有一對男女,好像有狀況,在吵架賭氣,或談判分手。那女生有張小小的臉,專注盯著她面前的男人。會注意到,是因為她嘟著嘴,好像在難過什麼,可是嘟嘴的樣子並不難看,很少見。由於角度的關係,他看不到男人的臉,只看出那人有家庭理髮式的髮型,穿了件褐綠色的傳統POLO衫,直挺挺地坐著,不太搭理小臉的嘟嘴女生,還看起報紙來。那女生帶著傷心的眼神,先捧著茶杯,後來也拿起報紙,好像在看。兩人就這樣對峙,沒點什麼吃的。他一面聽雷講話,一面找機會朝那對男女的方向看去:他們的故事應該沒什麼新鮮,和雷的差不多,只有角色位置的小變化,可是他想多看那女生兩眼。

「所以你們還有見面?」等雷講得差不多,慢下來之後,他問。

以前雷來找他,會抱怨交往的對象不理想,要另尋目標,或有人介紹,但不夠好,等等。當時,他心裡想,這傢伙還很挑呢!這次不同。

「斷斷續續。」「所以還沒有分?」「正在。」這樣下去,終究有完全分開的一天。可是雷無法處理,因為決定權不在他;無法改善,也不能放掉,只好依舊見面,眼睜睜看著兩人的親密連結一天天解體,愈來愈淡。雷也知道結果會是什麼,只是離結局還有一段時間,人已經受不了,才來求助。

「這是緩降法,不算不好,一下子分,更受不了。」他勸說。

「有沒有什麼辦法?」第二次問了,不是哀求那種,是尋求協助。要不要告訴他呢?雷的要求其實不多。不是要復合,他知道不能挽回要失去的,只想度過折磨,調整情感負荷。看來這次投入深,抽身不易,所以才會來請教絕招。

一般可用的方法多了:有的受不了就尋死,或自殘自毀,或傷人;好點的,找替代對象,交新男女朋友,或閃電訂婚結婚,也有濫交自棄的,都企圖疏導能量流動;要不然,就搞自閉,為鞏固自我切斷對外管道,一方面消極報復,一方面斷絕再受傷的機會;另外,有人跑去拜神,放棄自主,讓更大的力量決定;當然,也有昇華成功的。

雷要的不是那些。也許試過其中一些,沒用,又沒辦法做其他的。

桌上的小盤子被服務生清光,他們已經吃完一段時間。居酒屋的客人現在才多起來,人聲也漸漸嘈雜。燈光下,看著雷一副被打敗又無力的樣子,他差一點就說出那個方法,差一點。

這時,小臉的嘟嘴女生提著紅色包包起身要離開,她的男人走在後面。兩人靜靜從身邊經過,也輕微影響他的決定。

轉念間,他想,還是不要說好了。從別人的觀點看來,他的招數可能有點不正常,也許比跑去亂搞還難被接受。何況,如果說出來,就算只說一部分,就算修改過,也難免要揭開自己某些部分讓雷知道,那會扯出一堆問題。

他傾向相信,雷的想法健康,應該可以撐過難關,一般方法就夠了。於是,簡短地建議了一般方法,無害的那些,大家都知道的。

走出居酒屋時,雷看起來好多了。也許無論建議什麼都一樣。

到了大馬路邊道別,他決定越過敦化南路,再向北走。

心想,要過很久才會再見到雷。

2

應該不會告訴任何人,他認為。尤其在這次之後。一邊想一邊向北走,經過斑馬屁股造形的行人穿越指示燈,那是他和阿平以前常走過的地方。

那個不願意讓別人知道的招數,當初就是為了阿平想出來的。雷的出現啟動他們等待分手時的記憶。很久以前的事了。

當時,阿平和他的關係經過三年的起伏,正在解體邊緣。

那是一段相當絕望的時期。他們每星期還是見面好幾次,還是吃飯、聊天、散步。一如往常,他會到她租的房間樓下等她,可是已經愈來愈少進她房間,因為她不鼓勵,要不然就是軟軟地拒絕。一個冬天下午,天色迷濛,滂沱大雨重重落在馬路上,還在騎樓踩步子等阿平的他急著想上廁所。電話聯絡後,從語氣中的猶豫,知道她相當不願意讓他上去解決,只好憋著尿撐著傘,找附近賣場的公共廁所,心裡涼到了極點。他不會堅持要什麼,不會逼阿平做不想做的事。

她在慢慢解決他。所有疏離的動作,或不動作,都靜悄悄部署,按部就班,架構仍舊維持,內容一點一點抽離,直到消散那天。不會完全斷絕關係,也不驟然要分手,她會慢慢等到自己準備好,情緒上可以應付,再走下一步。

漸漸察覺阿平正在情感上解決他後,知道那是無法逆反的,一般人慣用的那些溝通談判攤牌不會有用。權利義務責任無法加減感情。難過之後,絕望之中,跟後來的雷類似,他需要有方法對應,不能只是被動,等著被處理。一定要想出辦法。

他不希望雷知道這些。或任何人。

而且,他沒有把握可以把故事講清楚。因果、過程、細節,要說哪些?要怎麼安排才講得清楚?至少現在還不行。

只能說,她用減法對付他,慢慢一點一點拿走。如果去要求什麼,只要有一點點逼迫的感覺,她就會給更少,或關閉自己、避免衝突,也算是消極懲罰。那不是他想要的。

不管世界怎麼變化,慣用減法的阿平是很難放開的。她有一個細緻的身體,和一顆敏感的心。看起來活潑大膽、交遊廣闊、容易接近,其實總是小心翼翼,稍有危險,就會全面升起防護罩,保護自己。可是,常常防衛過當,傷到他,至少他這麼覺得。只有真正熟的人,才會感受到她的孤僻,和無法穿透,也才會覺得失落。

那段期間,他常想起電影《入侵腦細胞》描述的狀況。有時候,趁她不注意,他會盯著她的身體多看幾眼,不是欣賞她的漂亮,而是驚歎那麼纖細的身體裡,可以鎖住那麼多摸不透的心情,和固執的想法。

在床上也是如此。他很迷她的身體,細長的腰,小巧的屁股。他會用整個晚上愛撫和親吻阿平全身,兩個人擠在窄窄的單人床上玩到天亮,她不很積極,應該也算享受,可是不會讓他進去。理由很多,各式各樣,他都接受,但真正的原因應該很簡單:她不夠喜歡他,或還沒有準備要真正接受他。人有情不自禁的時候,阿平對他,那種時刻不算多。因此,想到阿平和他之間在床上的事,總是有點遺憾,因為她有很多保留。

她是會對身邊的人漸漸產生不滿的那種人。他們的關係,達到一個高度後,逐漸遞減,男朋友的特權慢慢被削去。每一次小衝突後,他們還是去常去的餐廳,走一向散步的路徑,卻可以感覺到些微的變化,並肩的距離遠了些,講話時的投入少了些,她的左顧右盼多了些。

於是他們維持了一段等待分手的奇怪關係,眼睜睜看著一切在縮小、減少、走向終點,卻又一點辦法都沒有。

如果阿平的情緒來了,常用的招數是誰都不理,躲起來,兩個星期之後才再聯絡,或更久。這期間他受盡煎熬,人見不到,電話不接,簡訊不回。

不能去敲門,也不能到她會去的地方堵她,那只會讓她更不爽,躲得更久更深。打簡訊太多,早期她會寄來一則「S t o pEVERYTHING. Leave me alone.」,再完全沉默。他因此盡量少打,免得失去更多。忍不住時,冒險發簡訊提些不直接講她心情的事,像:「出去走走如何?」或:「今天下午的陽光出奇地舒適。」(暗示要不要散步)。都沒回應。一天早上,熬夜後沒睡飽,因心神不寧而自己驚醒,又忍不住,還是打了一則比較嚴肅的簡訊:「只是想告訴你,真正關心你的人,看到你的狀況,是沒辦法真正leave you alone的。會擔心,會睡不好,會想念。我不會去煩你。」那差不多是第四天、或第五天,以為她應該就快好了,結果至少還是要兩個星期。

阿平不喜歡解釋,不講原因,絕對不顯露真正的內心世界,因此無法透過討論,進去她的世界。他被一個人留在外面。她的前任們是不是也經歷這些?還是他們其中之一造成這一切?她的減法程序隨著每次閉關逐漸進行。每一次,他就多覺得一點她的冷酷,總是覺得給多了,要一點一點拿回去。

每次,等她好了點,會再來找他,理由都是要修電腦,買電器,或是車子壞了要修,或要問意見,需要他,但不會直接提情緒的事。

她不常穿裙子,可是事後多年,他特別記得有一次,她穿窄裙出現在他身邊的樣子,和講話的樣子。穿裙子的阿平有亭亭玉立的漂亮。

慢慢踱過來,擠出幾個字,有種特別的節奏。

「你還好嗎?」難得問候的語氣。態度不是理所當然的那種,而好像有點小慚愧。他意識到,那是很久沒聽到的聲音,一直希望聽到的聲音,有種不真實的感覺。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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