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關於水的節目

圖◎焯両黃

◎小令 圖◎焯両黃

小時與母親到大眾泳池，人很多，下水後攀著邊緣踢呀踢。看著母親的背影，手抓著的邊緣突然滑掉，整個人沉進池裡，短手短腳地在透藍的水下亂舞，母親的背又近又遠。那時不知道溺水是會死的，只是一直在水裡喝水，能喝多少就吞多少。不知與水決鬥到第幾口的時候，有人從背後將我一把抓起，是母親。責備語氣地說我突然不見、跑哪去玩，彷彿我剛才在水裡生死交關的那幾秒只是一個電視節目的影像，而母親尋回我就像關掉電視般平常。我只覺肚子鼓脹不已，怕更容易再沉入水，便緊抓母親不放。挫敗地想：沒能喝完池子裡的水算是我輸。

第二次下水套上泳圈，深信是穩當絕招。卡緊腰部的泳圈，像免死金牌般的皇冠，沒有沉落的時候。我舒暢地往後仰，還來不及享受被池水擁戴的感覺，反而一個抽筋，上半身倒栽蔥地入水，腰部的泳圈緊得像鎖鏈，水從鼻喉間不停倒灌。腦袋慌得像壞掉的電視機，黑白跳蚤般密麻亂點。所有的呼叫都是泡泡，黑白跳蚤變得更多更瘋更躁。母親從背後將我抓起，腦中的電視影像又被一閃關掉。回到水面上我邊咳水邊解釋：我在玩。之後脫掉泳圈，去到淺及腰的池子，大步抬腳，彷彿拖著整池的水在踝上膝上，又笨又慢。挫敗得像世紀末的恐龍在雪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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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此認為這輩子不會游泳也無所謂，小時候已經充分戰鬥過。於是假期被丟去游泳營好幾次，也只是在岸邊泡水玩水。有次遇到特別嚴厲的教練，乖乖練幾下打水。之後自由時間，就找個同齡的玩伴，潛到水裡猜拳。贏的上來換氣，輸的留在水裡等下輪再猜。正當玩伴上去換氣時，突然跳開游遠。我還在水裡等他卻不見回來。他一游走，迎面而來的是水下朝我快速前進的教練。我嚇得回到水面上，教練早已滴著水在等。怒斥：你為什麼要捏鼻子？我不回答，教練瞪好一會後轉身游走。我笨拙地退到池邊，捏住鼻子，大口吸氣，邊吐邊下沉。

像重新打開自己一個人的電視，今天的節目是水怪特輯。我在池底看那些來去自如的靈活異物。偶爾關掉電視：上去換氣。

入社會後，一次的研習參訪，再次遇見轉做生態保育的游泳教練，但他已不認得我，也不記得當初滴著水珠，斥責我的時刻。每次望著他，我彷彿墜落海洋。研習結束回去，我成了一個渴望用聲音跟海底巫婆交換魚尾的人類，每天悶著頭下水，頻頻進出泳池練習游水。在夜晚的池子裡，大燈打在水上，無數飛蟻撲翅而下，沾附在水面銀閃閃晃動，彷彿一場壯觀的船難。我撥開那些脆弱透明的蟲體，回到岸上擦乾自己。這雙腳已能畫出漂亮蛙腿，筆直划出的雙手也不再捏住鼻子。

只是每次在水裡前進的時候，那幽藍透綠的電視螢幕仍然開著：彷彿只要再往前一點，教練就在前面。划水與踢腳相互交疊出內心的汪洋，我在池子裡的往返之間，思想與教練有過的幾個夜晚，而得以免除成為泡沫破滅。但回到岸上的我，眼底已失去海洋。像看了太久的電視，僵硬而乾燥。重新活動人類的腳部走路時，顯得過輕而容易跌步。關掉電視，螢幕上的我的臉，即為映在岸邊水面上的我的臉。水面上的我與水面下的我，是漫長的談話性節目。唯一的交談，在水珠一起滴落的碰撞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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