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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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息壤

2015/08/10 06:00

圖◎阿力金吉兒

◎呂政達 圖◎阿力金吉兒

風如宇宙的觸摸,從背脊冷起。八年三班那男生站在樓頂,時間無法計算。

我應該怎麼靠近他。叫他的名字,輕輕說一句,「你還是下來吧。」或者直接撲過去,氣極敗壞喊道:「這裡真的很冷。」真的,冷進了血管,在樓頂泛著藍光,氣流旋繞,天際線和遠處的平原如骨灰的顏色。

無助地活在一則故事裡

我通常不會仰望天空,習慣低頭寫字。不知從何時起,我發現書寫能夠創造人物,這也變成我的習慣,我在校園行走,記得跟每個學生打招呼,隨身攜帶我的筆記簿,把人物寫進我的故事。我於是懷疑,這個男生其實只是我筆下的角色,像一個不知何時孵出來的靈感,自己發展情節,像一座荒蕪的玫瑰園長出的雜花。男生的眼神隨即望向我,追索我的意圖,「我怎麼老是覺得冷?」我緊接著寫下我的回答:「應該是見不到太陽的緣故吧。」但我一點也不確定。

他在第三節下課後來到樓頂,從他的教室出發走過花圃和教職員辦公室,爬上階梯,這段路途上沒有人跟他說話,只有九年級的一名女生看了他一眼。「你要來我樓下的房間談談嗎?」我問道。「哈哈,」他發出枯萎的笑聲,「你就會相信我嗎?」我聽出他話語間的顫抖,他處在極度的孤獨中,「我相信啊,」我這樣寫道,「你是我創造的人物啊。」也許,在與他獨處的樓頂,我還要更靠近一點。

這樣吧,我說,讓我來給你取個名字,還是你自己選一個。我的筆記簿一角有些潮濕,從此寫下名字字跡總是潤開,像是一座星球的光環。我應該知道這名男生所有的事情和心思,但是關於他的事,我總是從別人口中聽說。我繼續創造出兩名女學生,從她們身邊經過,長著一臉雀斑的小女孩壓低聲音,「你知道八年三班那個熊寶嗎?」我心中驚呼,原來他們已給他取了綽號。

其中第一個女學生悄悄說道:「他已經兩天沒有來學校了。」

第二個女生回答:「就因為他的那支手機?」

我經過她們,她們突然感覺到無比的寒意。我知道那件事在手機和網路間像風的腳一樣地行走、散開,每個把訊息傳出去的學生又加進了他們創造的故事,到了後來沒有人能認出他寫的那則故事。他們都說,那支昂貴的手機是媽媽給他的。另外一則故事還說,每天,十五歲的少年還搭媽媽的黑頭車來學校。

沒關係的,我繼續書寫故事的情節,和他同時站在樓頂,吹著向南方的風,「只有我知道事實,」我這樣寫道,「那支手機是你用零用錢買的,還有,你每天搭公車上學,在建國南路站下車。」

他看過來,但眼神飄向遠方,「但你會在乎嗎?」我畢竟懂得他的孤寂,沒有人會像活在一則故事裡那樣的無助。時間也是一樣,下午的空氣,像凝結一樣的氣息。我眼見兩個男學生從背後扯下他的名牌,像拿到戰利品的戰士一路跑進教室,放學,背後總有人遠遠的高聲唱:「世上只有媽媽好。」然後風一樣地甩腿跑開。我寫到這段情節暗想,天啊,我從來沒有像這個時候,那麼地痛恨這一首歌。

千萬別放棄了你的戰爭

他在校門口遇到訓導主任,一雙小眼睛盯著他的制服,「怎麼服裝不整?」他說,「被同學扯去了。」訓導主任生氣了,怎麼會有這麼不誠實的學生,「胡說,誰會要你的名牌?」結果記了一支申誡,理由是「頂撞師長」。他本來還想跟老師提起那首歌,卻怎麼也說不清楚,他為什麼不喜歡一首歌。

我翻過一頁筆記,提醒他,我準備把那兩個男學生取名為「秦武王一號和二號」,來自我自己國中時讀到的歷史故事,在戰國,遙遠的征戰時代,秦武王和甘茂在息壤締結盟約,後來武王有意棄戰,甘茂指著遠方的城池跟武王提醒:「息壤在彼。」別忘記了還有一場戰爭等著,還有一個朝代等著毀滅和創造。我努力地提醒他,千萬別放棄了你的戰爭,要下樓到我的房間談一談嗎?我應該更靠近他一點,風像從另一個星球吹起,吹過黑洞,那種寒冷已是光年無法計算的。

那年,輪到我自己的戰爭時,歎一口氣,我開始回憶和書寫。那年,我也許也出現在某位作者的筆下,有名眷村來的男同學長得高大,像某部日本漫畫的翻版,他當值日生,將不午睡的學生名字寫在黑板上,每次總有我名字,下午第一節課,老師也不問清楚,就要黑板上的名字罰站。有一天,我終於受不了,鼓足勇氣向那石頭一般的身軀質問,他和另一個眷村來的學生推我一把,「怎樣,我就是看你不順眼,怎樣?」

許多年後,我才知道,這個就叫做「霸凌」,那年,我卻不知從何而來的勇氣,跟他喊了一句:「不要忘記了息壤。」以為,那就是下一場將要為我準備的戰爭。

我跟那幾個男學生約隔天午休,爬出學校圍牆,圍牆外是一片甘蔗田,風總在直立的甘蔗間迷路。那個男同學就站在前面,斜眼對著我,血液因為害怕而發燙,真的從背脊涼起。我大喊一聲,蓋過了學校的鐘聲,向前撲了過去。

後來呢?他在我的筆記裡好奇地問道,「我真的忘了,但直到現在我把國中老師和同學的名字都忘了,卻只記得他的。也許以後你也會忘記,」我寫著,「那你願意走下來了嗎?」他這才回過頭,真正地看著我,所有的星球停止轉動,所有的歎息和驚呼,「才怪,你真的以為我是你創造的人物嗎?」

我其實應該更靠近他一點,或許來得及伸出手抓住他墜落的身軀,不讓他成為隔天報紙的新聞。其實,在那個樓頂上,並沒有人在場,直到墜落後的巨響。我闔上筆記,「但願,你真的只是我創造的人物。」

在後來的媒體上,他變成了一個被媽媽沒收手機,心情不好而墜下的小孩。學校老師和媽媽商量,放過秦武王吧,別讓他們跟著跳樓。我讀到記者的特稿,感歎那一代的脆弱。

我偶爾會在網路上看見有人寫出實情,但故事一再地傳寫和繁衍,自己長了腳一般的。在網路上,沒有人知道他寫的是事實還是虛構,他們總是不斷湧進文字,不斷的書寫如意識流。我離開網路和自己寫的這篇文章,想了想,留下一句,「我們的戰爭真的要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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