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小事記： 希臘悲劇、妓女、土撥鼠日

圖◎michun

◎神神 圖◎michun

聽說做為一個作家，是不方便透露自己的疾病的。一則是引發氾濫而廉價的同情心，那種溫情往往甜而過膩，鬆動文本的藝術獨立性；一則是某報刊記者告訴我的：你天生長得娃娃臉，如果大家知道你生病，那就更像是裝可憐──言下之意是說，如果我長得像摔角選手或屠夫，或許就不必承擔這種誤解了。於是我只好假裝很正面很健康。可是長久下來，也對這種虛偽感到倦懶了。

四年前得知罹病之後，我陸續放棄身邊重要的人事。告別了我的愛人，想讓自己在鄉下小鎮的醫院安靜死去（或許是想讓自己多點浪漫主義式的壯烈感）；為了入院治療，放棄了考上台北研究所的資格。當時樂觀地覺得，這一切都可以重來，等到我的身體好起來。愛人說：「除非你放棄我了，否則我會一直等著你回來。」那時活著的每一天，仍是充滿希望的，盼望有一天能再回到愛人的身邊。我以為自己的人生會像希臘的半圓形劇場，悲劇轉了一個半圈，就會成為喜劇。

請繼續往下閱讀...

隨著手術失敗，病情惡化，加上憂鬱與失眠，我漸漸無法駕馭自己的身體。躺在醫院，直盯著點滴瓶裡的藥水，一點一滴到空瓶為止。它們流到我的體內了，下一秒應該就不會再疼痛了吧。不過這只是麻醉藥期間的幻覺而已。夢見母親與醫生正在簽署我的手術同意書，那就像是老鴇和妓女的賣身契一樣，我不確定自己的肉體能否成為江南花滿樓的一代名妓，大概沒有人要替我贖身的。

出院後不時收到愛人的簡訊，他仍四處打聽我的消息。蒐集了我在副刊上的文章剪報，鼓勵我繼續寫下去。可是張愛玲那一句：「我回不去了。」卻為這一段畫下了註解。我就像上帝製造的失敗品那樣繼續活著，不知道醫院的追殺令什麼時候到來。我開始放逐自己，過著頹廢墮落的生活，大量垃圾食物和低等動物的性愛，想趁自己還活著，青春還未消逝之前，趁早把它用盡。所有能讓自己快樂的事，我都會努力去做。

「我努力將自己變成世界上最爛的人，這樣愛人失去我也不會覺得可惜，這樣我有一天死了也算得其所哉。」

除了生病之外，這其中應該還有什麼出了差錯吧。我彷彿看到另一個快樂的自己在不同的平行時空，挑釁般地對著我招手笑。平交道上兩台火車交錯、各自往不同的方向奔馳過去。我的輕型摩托車在柵欄前微微地顫抖，地面似乎要震裂了，後面還有一大群千軍萬馬的汽車機車，可是我一個人被留在這裡了。

可是我一個人被留在這裡了。我的日子停留在四年以前，在那之後就無法前進了。那像是電影《土撥鼠日》（Groundhog Day，1993）的情節，一日日重複相同的一天。每天在5點59分到6點之間醒來，聽天氣預報，參加土撥鼠日的聚會。那是北美古老的傳說，土撥鼠在2月2日從冬眠中探出頭來，如果牠能看到自己的影子，就代表冬天還將持續六個星期；如果看不到自己的影子，那春天不久就會來臨。

我不知道電影中的土撥鼠是否盼到了春天，牠身上的陰影是否消失了。我知道我的陰影尚未散去，仍在凌厲的冰河U形谷和堅硬不毛的永凍土持續地冬眠。做為氣象預報員的主角，突然能預測自己的下一天，於是在這不斷循環的2月2日，讓自己嘗試、修改每一種度日的方式，希望這些寒涼的歷程，能獲得春天的憐憫──以為終有一天有隻光澤鮮豔的土撥鼠，為我探出頭來，說聲：「嗨」。

曾經是對現實充滿熱情和期待的，我喜歡在車站的查票亭或遊樂場的十字旋門，好奇地捕捉每一張流逝的臉。不過現在這些都對我失去意義了。我只是一邊走路一邊盯著自己的鞋尖，白色球鞋沾了一點泥，它只累積了五百英里的路程。在人界找不到容身之處，只好在自己的幻覺中飄搖。寫字很無聊，又沒錢，然而還是不停地寫，為什麼呢？我也不知道。自閉症小孩對木製琴敲敲打打，用噪音惹人注意。

離開愛人四年，漸漸覺得自己不再具有愛人與被愛的能力了。人生實難，兩個人的人生，難上加難。我的房間有一架發不出Do音的黑漆鋼琴，遲遲沒有找調音師來修音。我想只要避開有Do音的曲目就好了吧。想念愛人的時候可以彈一彈，避開其他的殘缺，就能完足了這一首曲目。然而在這五音不全的人生，我是個換好嗓子的少年，卻不知道怎麼唱它。

一名在野戰醫院奄奄一息的士兵，捧著胸口的懷錶，親吻戀人的照片，時針停止了轉動，他們將永遠不老；一名炸斷右手的戰地記者，記錄著這彷彿虛構的不真實的人生──請你當做這一切都不曾發生。這畢竟是世界連綿如長河的歷史裡的一小塊木片，即使它曾經是一座木筏，撞擊過暗礁浮沉的一生。●

☆藝文新聞不漏接，按讚追蹤粉絲頁。
☆更多重要藝文新聞訊息，請上自由藝文網。

不用抽 不用搶 現在用APP看新聞 保證天天中獎　 點我下載APP　 按我看活動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