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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第十九屆林榮三文學獎．散文獎佳作】 陳建志／翻唱黃鶯鶯
圖◎阿力金吉兒
◎陳建志
作者簡介
陳建志，1964年生於台中市中區。淡江西洋文學研究所博士。歷任淡江大學英文系、東華大學英美系助理教授。短篇小說曾獲台灣文學獎首獎；散文曾獲聯合報文學獎。出版散文集《地球．飛機．我》、《流水年華鳳飛飛》等十餘種著作。
得獎感言
「雙語教育」在明年三月將到達一個新顛峰，隨著台灣新總統的誕生。因此我寫的是黃鶯鶯的未來感，而非懷舊──由小我到大我，老即是新。本門向以雙語思考為內功。我的左右互搏不但是中英翻唱，也是過去與
未來的乾坤大挪移。
★★★
◎陳建志 圖◎阿力金吉兒
2015年看黃鶯鶯（1951-）小巨蛋演唱會，想到我天生一雙雌雄眼。
她攏一縷夜空紗從天而降，以〈天使之戀〉開場，遍體螢點光明滅。沒唱原版〈Angel Queen〉，我暗呼可惜。〈天使女王〉由喜多郎作曲，講一位曾統御地球上千年的女王，「碰觸他人如小孩，一期一會施仁愛」。
當天使女王再次出現，將肇生全新世代。天使女王再度降臨，只如驚虹一瞥：「當我們說再見，將不會有淚。時光太匆匆，我愛你，我會記得你，永遠。」
「儘管天上一度彩虹，瞬息已消失無蹤。」不知怎麼，我遙想起另一個天際：會有第二道彩虹嗎？全新的雙語世代會來嗎？
黃鶯鶯堪稱我的英語老師。從國中開始，我很多單字都是聽她的英語歌學的。她從告示牌排行榜選歌，又調配成華人口味，即使舞曲也唱得柔美，化去逆鱗。似懂非懂先跟唱，驚悟歌詞已惘然──此中含意到多年後才明白，又是一番滋味。
台上一首首唱過豐功偉業，台下大合唱，尤以鍾鎮濤現身對唱〈日安，我的愛〉為最高潮。我默坐一旁，恍惚想起中學時期的雙眼皮波折。
我讀台中市居仁國中，揹厚重的帆布書包上下學，若不騎腳踏車，就會行經南夜歌廳。大清早無人跡的歌廳，隔壁有家婦產科診所，招貼上說兼割雙眼皮。我經過時總瞥一眼，一邊哼唱鄧麗君的〈南海姑娘〉或陳秋霞的〈Early in the Morning〉。放學後見過一個二十來歲的女生戴著墨鏡，被女伴扶出來。是術畢浮腫，不欲人知，緩緩坐入計程車──一溜煙鑽進去會動到傷口。
我能去這家診所嗎？
我讀的還是成績最高，也最嚴格的「一班」。當時居仁只有前五班是「好班」，以一班率眾班，像魔戒御眾戒。
我左為雙眼皮，右為單眼皮。國中開始愛美，對鏡常想，怎樣才能兩眼皆雙。我阿公阿嬤、我爸媽、我兄妹都天生雙眼皮。
生物課本說，XY染色體應該是雙眼皮基因，只要有Y就都變成顯性。怎麼我就這一眼單眼皮？
某天二姑來我們家聊天，跟我媽說，「我兩邊本來都是單眼皮，可是我沒去做手術……初中就變雙眼皮了。」
我二姑是一個大膽追星的人，年輕時瘋《梁祝》，晚期參加裴勇俊粉絲團，不會隱瞞這個。這話幾乎是我的唯一慰藉。
二姑還帶我去看歌仔戲名伶葉青。葉青那時半退隱，在台中開了家小店。兩人聊了好一會兒，我一旁靜聽。
後來留德的二姑丈帶著媽媽、二姑與兩個兒子移民新加坡。一對可愛的表弟並排站著唱新加坡國歌給我聽，結尾深印腦海：不是Singapore，是Singapora，以a表示國家。二姑還說新加坡都是樓愈高愈貴，蚊子少，陽台還可以當廚房。
二姑丈媽媽在台中開「新加坡大舞廳」，赫赫有名。二姑丈的青春年少該是堪比賈寶玉吧。不知怎麼，當時我過耳即忘。總也是舞廳有點敏感，往往避談。《2046》裡，新加坡變成一個象徵，是章子怡、鞏俐飾演的舞女都想飛往之地。黃鶯鶯嫁到新加坡並長居該國，並不住台灣。製作她英語歌專輯的EMI是新加坡分部。
到了高中，我天大的祕密就是用3M膠帶剪出一抹殘月，貼於右眼皮。只有3M不反光，硬度夠。剪來剪去，才能剪出適合大小。得貼好幾次，才貼得穩又不被發現。日記以「殘月」做代號，是我的一簾幽夢。
之後念台中二中，男生班愛比又愛虧，一個黃色笑話能興奮半天。也有二、三同學用貼的──我看得出來──行為舉止都故意「男性化」。別說中學生哪有錢去割了，當時男生割雙眼皮比之女生更是禁忌。
眼皮學問大，牽一線而動全局。黃鶯鶯的雙眼皮割得又寬又大，是個現代化的印記。後來就不流行割那樣寬了。但在當時，她的雙眼皮有一種前進的意味。
娶日本老婆的米契那擅寫異國戀，有部小說拍成《櫻花戀》（1957）。馬龍．白蘭度演一個駐日美國軍官，愛上一日本藝妓。同袍男配角也愛上另一日本女人。兩人彼此打氣，因上級不容。男女主角圓滿收場。男配角則與日妻殉情，以悲劇告終。
驚嚇到我的是：女配角偷偷割了雙眼皮，男配角發現後氣極了──此時的配樂驚天動地，像女的大逆不道。他鄭重告訴她：他最愛的就是她的單眼皮。
白人愛的是他心目中的東方，如單眼皮、婦德、茶道。但東方女性不領情，反嚮往西方的外馳亮麗。難怪瓊瑤作詞：「我可以不知道你的名和姓。我不能不看見你的大眼睛。」
約在1975年，胡茵夢飛到澀谷割雙眼皮，自傳說：「老醫生是十仁醫院的整形權威……保證像日本幾位整過形的女明星那麼亮眼。」
割眼皮爆紅的港台明星，尤以成龍為甚。眼皮薄如處女膜，竟有輕於鴻毛，有重於泰山。
崔苔菁愛以左臉示人，暱稱「崔左臉」，打光皆落於左臉，長髮也為露左臉而分梳。右臉則以髮絲垂掩。她也曾全程以英語主持節目。
我也多以左臉向人，但起因是我左眼雙眼皮，才漸成習慣。書上說左眼較明朗的就顯示司直覺、感性的右腦較發達，例如貝多芬、梵谷、愛因斯坦、愛迪生、奧黛莉．赫本。〈蒙娜麗莎的微笑〉也微側左臉示人。
我左臉輪廓也比右臉立體，好在不明顯。有的藝術家左臉輪廓之深，與右臉判若兩人。
鍾鎮濤現身之後，熱度更高。溫拿五虎（The Winners）當年紅如五月天，英語好到「穩拿」。其後從第二十九到三十六首都是英文歌，包括〈在我吉他中〉、〈上海回憶1945〉、〈舞后〉。不少歌詞都可視為政治隱喻，如「明天你還愛我嗎」、「我所求於你的，是守住承諾」、「我要的是自由」。二戰結束於1945，也許使一個白人女孩不得不離開中國情人。
今年四月底，英文系同班同學安娜來台招生，順道見我。我約她喝下午茶。安娜早成美國人，在加州一家社區大學負責招生，與她偕來的同事是荷裔美國人，都要一家一家高中跑宣傳。
再見已是多少年後？這數學我不敢算，但可推想上次同聚應是在播放〈Never Gonna Give You Up〉的耶誕舞會──大四的耶誕舞會就算是一種畢業典禮了。
席間聊到我正在讀《新加坡的非典型崛起》，因台灣正走向雙語之路。原書名是《Singapore, Unlikely Power》。翻成「非典型」有點生硬。Un-like-ly是「不像」「看來不太可能」。新加坡小如彈丸，卻成獨立國家，號稱亞洲四小龍之首，讓呂秀蓮多次前往觀摩。
like是流行字，青少年一句話可以用上五、六個like。
「是有多不像？我們該like什麼？」我笑對兩人說。
中英並用者如我已是另一世代，不「像」只講台語或國語的台灣人。一念及此，「黃鶯鶯」如一整座冰山陡然冒出心海。
以為安娜會來場喜福會，是我傻。講台灣雙語的趨勢才是正經。英美學校似乎正想聲明他們才是教英語的「正版」。
沒說的只在心裡想：教英語又不是英美人專利。我不是跟黃鶯鶯學了好多英語？
少有人探究新加坡是怎樣「不肖」的力量。也少有人探究黃鶯鶯翻唱之功。黃鶯鶯自學英語，堪比名劇中賣花女練就貴族聲口，都標準得出奇。她唱〈舞后〉之字正腔圓，襯得原唱阿巴合唱團像有北歐腔。
若說崔苔菁暗喻「催生台灣本土青年」，Tracy不就是吹西，「催青年西化」？黃鶯鶯的微笑，簡直臥美藏英。
淡江的耶誕舞會都辦在「學生活動中心」，緊鄰紀念民歌運動源起的牧羊草坪。這校園年度最大舞會只放英語歌，必有白人俊秀Rick Astley的〈決不放棄你〉做高潮。此曲在台灣百播不厭，是希望美國決不放棄台灣？
大四那年赴會，怪道怎麼都放這首──流行歌在中文系也許是靡靡之音，在英文系倒是寓教於樂。好在這歌還是迪斯可，不像後來的浩室，無節拍無鼓點，怎麼「跩個譜」（Strike a pose）定身亮相？
我以英語成績拿過獎學金，也當過英語老師，但從不想留學，僅進修與遊學。我以母語中文寫作，深知用英語寫不過以英語為母語的作家。親友們住美國的不少，個人情況不同──有個音樂家離不開紐約，是因為那裡才有國際性的演出。安娜兩個子女都是ABC──白，卻沒白到相當（white, but not quite，赫米巴巴語）。
在紐約進修時見過一圈圈華人──各自成圈，此圈與彼圈不交集，也打不進白人圈。ABC與高中後留學的華人，就不同圈。有些ABC對白人有一種他圈所無的迷戀。
「我到過天堂，卻不屬於自己。」黃鶯鶯翻唱〈我從未屬於自己〉，打動不少留學生。然而歌詞在矛盾之間遊走，一邊後悔「只取生活之甜蜜的我，從不知會先甘後苦」，一邊又誇耀其世界遊歷。「到過天堂」反成了吸引聽眾的音笛：「我到過喬治亞州與加州，任何我能到之處……我走盡所有地方、友善的臉，因為我必須自由……」
空姐是我們英文系女生的第一志願。有個同班的長腿美女，聽安娜說也嫁到美國。她家三姊妹都當空姐，二姊榮膺中國小姐。校花崔麗心讀法文系，沒大我們幾屆。後來法文系又出了桂綸鎂。淡江真是全台最花俏的校園？
相傳淡江有墮落街、同居巷。現在沒這些稱呼了，但聯考世代都知道。「墮落街」在圖書館側門對過一轉而入的小巷，半夜常傳出打麻將的嘩啦嘩啦，又有撞球場，以及後來蜂擁而出的網咖。不遠的「同居巷」較模糊難定位，出雙入對總避免引人側目。
再往水源地那頭走，就會看見民歌手出沒的「動物園」──本是租給學生住的古厝。我在那裡看過雷光夏唱〈臉頰貼緊月球〉，乃一場女神親臨的小型天啟。對啊對啊盧廣仲也出自淡江，他讚頌的美而美式早餐在「動物園」周邊有好多家在做。
一進大學就拋開所有包袱，乃聯考壓抑後的大反彈。生理上已是青春期未尾，都快來不及。瓊瑤就取景中國風的宮燈教室拍《一顆紅豆》──蛋大生南國，此物最相思。
安娜回美前，以YouTube傳給她〈第二道彩虹〉，說Thank you for bringing the rainbow。她回了聲Awww，似是驚歎，又似有隔膜。賴聲羽教過我們英史，但她不知賴聲川是誰。安娜不住與港台共振的唐人街。
我和你站在彩虹的兩端，一個在西，一個在東。
這歌我在中學就會唱。陳秋霞每張英語專輯我都聽。
當然不是問這彩虹「可會是愛神箭弓」，而是由「神以彩虹為記」示現對人的許諾，談我們如何將心念貫注於和平自主，以避災禍。禮貌上是感謝她搭起台美的橋梁，像彩虹一樣。
漫步回家，更沉思我如何翻唱鶯語，為何鶯語即英語，為何黃人如我也說美國鷹語。這「翻」不只翻譯、翻唱，還翻眼皮。
別後不久，一日傍晚騎車經台中車站，忽見有霓相伴的彩虹，其堅實巨大，乃生平所見之數一數二。我停下來拍照。好多騎士也紛紛停下來拍，天涯共此時。〈在我吉他中〉繽紛響起：在那彈指而出的實境，「彩虹盛放並閃耀如星」。
霓雖在而小隱，以虹為顯。結構夠堅實的虹才有霓。
大一大二之交，右雙眼皮浮現，不費吹灰。
像第二道彩虹。●
【評審意見】
卓見與趣味 ◎陳雨航
從2015年的黃鶯鶯小巨蛋演唱會寫起，在以中西流行音樂和電影串起的青春記憶裡，得窺「西化」一代的生活與世界觀。以《櫻花戀》經典的一場美日情侶因割雙眼皮而齟齬的戲為例，於東西方不同的愛戀與嚮往的情境下，導出了黃鶯鶯的英語／鶯語，淡大英文系以及今昔雙語學習的大不同等議題。
破題同時也啟動了雙眼皮的故事主軸，雙眼皮的功用大矣哉，使得青少年和藝人爭競逐。在連續的「岔題」縱浪談之後，結尾當然不缺的呼應，只能用精簡絕妙來形容了。
這是比較少見的既具卓見又趣味橫生的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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