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限制級
您即將進入之新聞內容 需滿18歲 方可瀏覽。
根據「電腦網路內容分級處理辦法」修正條文第六條第三款規定,已於網站首頁或各該限制級網頁,依台灣網站分級推廣基金會規定作標示。 台灣網站分級推廣基金會(TICRF)網站:http://www.ticrf.org.tw

【自由副刊.第十八屆林榮三文學獎.短篇小說獎三獎】林楷倫/返山

2022/12/05 05:30

圖◎唐壽南

作者簡介:

林楷倫,1986年生,五專畢,想像朋友的真實魚販,著《偽魚販指南》。自我介紹仍然是害羞的事。渴望當個 New Type(新人類),若能變成卡蜜兒般地傷感,必然能寫出好的話語吧。

得獎感言:

謝謝評審們,謝謝凹與山。

生活的外在表現裝得無情,久了成真實。

所以寫小說,讓角色是我非我。各種擬仿的遊戲,自己也在裡頭。

不甘心、忌妒、喜悅、崩潰、奮起。

希望各位能驕傲地說現在、每個時刻都是最最快樂的瞬間

與我一樣,謝謝

文學

林楷倫。(一J攝影)

★★★

◎林楷倫 圖◎唐壽南

部落的跨年晚會,最令人期待的大獎,由礦業公司提供,負責這個礦區的爸上台抽出。我在台下看著爸,一身西裝一年只會穿一次,每個人都習慣他穿工作服。他一開口,下面的人都在笑,笑他漢人口音還要說泰雅族語,笑他尷尬的模樣。爸會說今年採量多少、營業額多少,似乎爸最重要的事情是業績公布,那沒人在意。大家更在意的是獎,還有公司會給多少年終與增發的補償金。

頒完獎後,舞台燈漸暗。跟我同齡的小孩不害怕黑暗,只期待倒數時的煙火,新的一年天空不曾沒有光。與爸媽一起看煙火,閃滅持續幾十分鐘,他們遮住我的雙耳。「我能去放煙火嗎?」我問。「不能,你是女生。」媽說。

那年,媽跑去城市,太多人說媽媽的事。幼年的我記不起太多,成年之後又覺得流言已不重要。

「爸爸,能去看你放煙火嗎?」媽離開的隔天,我問爸。

他的工作服合身卻有幾個破洞,把我抱上野狼,幫我戴上他的黃色工程帽。

「這是火藥,危險喔。」鐵木對我說完,去遠處鑽孔放藥後布線。

真的要炸山了。爸叫我躲進小房間用望遠鏡看鐵木,他要玩個小遊戲。「挖呀挖,炸呀炸。炸開的山有沒有水晶呀。」我唱。桌上的無線電發出爸的聲音說:「躲好沒?要炸囉。」這是一場捉迷藏。爸倒數至一,向我揮手口形說不要按引信。他在無線電裡大喊一聲,鐵木嚇到跌倒。爸跟同事有開不完的玩笑,像孩童玩鬧。

望遠鏡裡看見爸的嘴放得好大,而無線電裡爸的笑聲跟著放大。很吵。笑聲是從這張嘴發出的嗎?在笑什麼呢?我也一起笑。

「認真,要炸囉躲好。」又一次倒數,爸走到小房間前拍打窗戶,要我按下引信。

按下,爆炸。

沒有戴上耳罩的我,耳朵好痛,好痛。「誰按的誰按的啊。」無線電傳出的聲音不是爸的聲音,不斷地叫罵。爸的哭喊聲,聲音低沉,他很痛吧。他念五四三二一,臉一秒一秒地變,笑鬧的嘴鬆下,他的黑眼圈像是沾水的土,凝結在臉,一、兩秒間,他說不會炸到他,淺淺地對我笑,要我相信他的決定。

為什麼爸要這麼做呢?就算過那麼多年,我仍不能理解。

沒人會責怪年幼的我,礦場裡三個男人傷一個,礦區工作只能停擺。鐵木攙扶起爸,而跑出小房間的我,撥開砂土拿起前方的石頭,那是水晶,烈日折射在大人臉上,他們沒有興奮。我手晃幾下,折射的光讓他們瞇眼。

「好好待在這。」鐵木發動野狼時邊對我說。爸夾在兩人中間三貼,後方男人的腳架在鐵木腰際,深怕爸往一旁倒下。我笑,單純好笑,因為我找到水晶,因為我想起與爸媽一起三貼下山採買的時光。我對鐵木說我也要下去,跑近看到爸的左耳被削掉,臉與左耳的接縫冒出血,進入耳道,又溢出。「爸還聽得到嗎?」「誰知道啊。」鐵木大喊,爸抽搐一下。

野狼騎走,又是一陣煙塵。

有人回來接我,那人是爸的親戚,帶我去城市住幾個月。爸與我一同回來,他的左耳已經癒合,卻像是耳道吞入耳殼,可能是爆炸影響聽力,我說什麼他都說嗯喔。那幾個常與爸在礦區工作的叔叔哥哥,講話特別大聲,也聽不清楚。他們會特別大聲地說話,是連自己的聲音都得聲嘶力竭地聽。

爸安靜小聲。

勞安檢查,身體檢查。

「公司配多一點耳塞就好,不要小氣。」鐵木對爸抱怨。

那年停工,部落的人喊說還我勞動權。其實沒幾個男人還想上礦區工作。不給勞動權,給土地津貼。其實很多人都有拿津貼。爸用媽媽的名字與媽媽的小小土地爭取津貼,而公司給他獨有的勞動權,畢竟爸有身障,同時,將媽媽的職位一同留住。

媽媽偶爾回來,跟爸收取一些使用她身分的租金。

摸摸我的頭,笑笑便走。

爸不想出聲,對什麼都不反抗。我長大才知道,既得利益反抗什麼。

「身分特殊捏。」被解雇的同事喝醉來家裡亂只說這句。他們在礦區宿舍大罵礦業公司,多大聲都沒有關係,畢竟這宿舍只有我們家住。我們沒有部落的房,曾經要用我的名字買,但媽離開、礦區停工,卻只有我與爸還活在礦業公司的庇蔭,哪敢買部落的房。

又過年了,礦業公司捐更多的錢, 爸在黃昏時被請上台,舞台的音響都還沒架好,主持人宣布這是最大獎,沒什麼人看,又怎麼會嗨呢。抽出來的獎,直接送去那戶人家。爸先說聲對不起。講起業績,聲音咿嗚沒人聽得懂。這次台下沒有人笑,鐵木叫囂工作呢,有人叫囂土地用那麼久不用補償津貼更多嗎。

「謝謝。」爸說。

「謝啥潲。」有聽得懂的幾句髒話,也有幾句聽不懂的族語。

爸在十一點又被叫上台,這一次只是更多人喊罵,爸說那些話會跟公司說。節目結束。

節目開始。

鐵木跳上載滿煙火的貨車,找幾個孩子一同前往,「妳過來。」我不知道他在叫我,直到他叫我族名,沒什麼人知道我的族名。一上車,「她最會放煙火。」鐵木跟孩子們說。貨車後斗裝滿高空煙火:時雨光束、大花、炸花等絢麗名字,男孩腳放在上面,說看我表現。車上的孩子們,人手一袋父母買的禮物,裡頭裝著沖天炮、水鴛鴦、甩炮。有人說要炸樹、炸玻璃,有人則要炸觀光客的車。

我沒有問爸能不能去放煙火。我已經長大,可以自己做決定。

「沒人喜歡妳,要不然怎沒女生要跟妳玩,才被叫來放煙火 。」誰說的?我認不出聲音,但真的沒人想跟我玩。

到廣場後,我們一群孩子將煙火擺放整齊,讓放煙火的人好放。誰放煙火?我問。「妳啊,妳專業。」他們說。「你們去旁邊玩。」鐵木對那些孩子說,把我留下。他遞來護目鏡、過大的安全帽、教我怎麼打開噴槍,從哪裡點燃引信。最後給我一件雨衣,我說我有羽絨衣再穿雨衣很熱,不想穿。

「隨妳,去旁邊玩吧。」

走往那群孩子,「可以一起玩嗎?」我小聲地說。

「好。」甩炮炸到腳邊,那不會痛,打到身上沒有感覺,只有羽絨外套沾了些火藥粉。

十一點五十九分。我轉開噴槍的瓦斯,將火點起,五四三二,點燃引信,一爆炸,聽不到新年快樂 Happy New Year。「不要等待。不要看煙火。繼續點燃。」他說。跨年的煙火不能冷場,要像是礦場炸石,沒有間斷。點燃到第七組時,耳鳴,火藥炸開的聲響與煙火在空中的小氣爆,都變成嗡嗡聲。

相互穿插,竄上,爆炸,點火的我無暇觀看。能喘口氣時,煙布滿周圍,難以呼吸。

「很久捏,不用錢喔。」我耳鳴還聽得到旁人的話。一發又一發,他們仍然抬頭看著,我想跟他們說這些是公司送的。但幹嘛說,他們都知道呀,每個月補償金固定入戶。太吵了,我說什麼沒人聽得見。多少爆炸聲,耳朵習慣後不再耳鳴。彎腰繼續點下一區煙火。

點到廣場中央,最後幾發我與鐵木相遇。他講話,沒一句能聽清楚。

點燃時雨光束,在四樓處炸裂。

我搖頭,口形說我聽不到。他笑,拿下口罩滿嘴紅紅黃黃的牙齒。

再說一次,口形是族語,他嘴巴刻意張大,他從口袋拿出耳塞。

「忘記給妳。」把耳塞交到我手上。「蛤?」還在耳鳴的我回。

「新年快樂。」刻意字正腔圓的國語,他說。

煙火結束,旁邊的孩子把炸爛的盒子集中,用沖天炮炸過去,把垃圾炸起沒什麼有趣。我跟孩子說,將幾十支沖天炮的火藥拆開,集中在炸爛的紙盒,「這樣很好玩喔。」我說。又放幾十支沖天炮,只留炮頭。點燃幾個水鴛鴦放入後幾聲炸裂,紙盒炸起剩餘的高空煙火與各類火藥,在空中地面與人身上冷卻。

鐵木說別這樣玩。

從小在礦區看鐵木與爸,將巨石鑽出小洞放入雷管,巨石碎裂成幾塊大石,看石頭的切面有無晶體。往往巨石被炸藥細切成灰,他們兩個才罷休。爸教我哪個角度能把東西炸得四散,他說些英文術語,聽不懂也沒記起來,我記得留些氣孔,將火藥留中間,點燃時不要害怕引信,不要害怕才來得及躲。

「我從小就這樣玩。」我說。旁邊的孩子學我又玩一次,將沖天炮朝向我炸來,幾支鑽入衣服,幾支射到自己。迸小小聲的,在胸口炸裂會痛,但好癢好癢。鐵木對那些孩子說幾句我那時還聽不懂的語言,所有人都離我遠一些,像是要點燃引信與特製煙火的時刻。

都是無法信任的。

我脫下羽絨衣丟入焚燒垃圾的火堆中。好冷,只有我一人烤火。

空氣酸臭薰人,我流淚乾咳。爸來接我,我跟他說很好玩。

「這我炸的。」

爸打掉我手上的打火機,很痛,痛不只一次。

一巴掌,鐵木抓住他的手。「是我讓她玩的。」

爸咿嗚,那聲音我聽過。

又一巴掌。

沒人阻止爸的施暴,他們說那是教育,一拳一腳,痛久變成熱麻。我的下腹痠軟,時而緊繃,不是從外而來刺入的痛,那來自體內的我,羞愧、自辱。

流出來了。如藤蔓下爬直至腳踝,成水一灘。我癱軟其中。

上車前,將自己座椅放滿衛生紙。到家後跑進廁所,內褲上一灘尿液黃垢。那晚,媽打電話來問過年好玩嗎?

不好。我回。

騙妳的啦。我又回,幾聲乾笑掛上電話。

圖◎唐壽南

那年夏天,我轉學到城市。

爸仍在山上看顧封礦的山頭。「走。」他說。「滾。」他說。

我本以為在部落的生活已經夠孤單,我跟爸說過幾次我討厭在部落。他叫我等。等到國中,部落的孩子都得離家,去不是那麼山的地方念書,只有週六有車回來。當爸說要去更遠的城市念書時,我好開心。不用跟那群人一同念書、搭車、住宿舍,一年只有見過年幾天。

在山上有什麼未來呢?部落的人都知道這點,孩子國中後往外送,最好都不要回來。離部落愈遠的人愈有成就。當長輩說著從不回來的子女,在美國啊在日本啊在台北啊,臉上總帶著得意,得意自己的子女勝過周遭的人,還是對自己編造的故事沾沾自喜。城市在那,部落在這,最好在看不到部落的地方成熟長大,變成城市人的口音。

怎可能全部模仿如同土生土長,我們都長成拼裝歪扭的模樣。

我哭著說:「爸你一個人怎麼辦?」我早知道離開是必然,甚至愈遠愈好。

要讓我好走,爸才冷淡。我的眼淚卻停不下來,爸說:「像你媽一樣走掉。」我止住眼淚,一切都聽爸的安排,在看不到這座山的城市裡讀國中。

「過年記得回來。」他對我說。

一年都得忍過年那幾天,還好只要忍那幾天。

一到寄居處,媽說要為我接風。接風是為了炫耀她過得不錯,帶往一家外觀是恐龍的吃到飽餐廳。部落沒有這種餐廳,餐檯上的大盤擺滿各種食物,小小的肉、大大的麵包,媽說得吃得精巧才能回本。而我吃幾片顏色繽紛卻過甜的蛋糕,說好飽卻被媽笑說怎麼連吃都不懂。餐檯後的布景,最大隻的綠色暴龍噴煙,火山口上幾張紅紙條被乾冰噴起,冒出幾條紅光。那時,我的血才真正流下,媽與她男友說如何回本吃buffet,我奔向廁所。脫下短褲,鋪上厚厚的衛生紙。

媽問我怎麼了吃壞肚子?又是一陣笑。我不想跟她說月經。在她男友的車上,我夾緊大腿,總覺得大腿潮濕,摸向大腿內側。擔心血染上車椅,坐不安穩。手的味道如同剛吃的那塊難以咀嚼的牛排,肉爛了卻還是血腥。回到家脫下褲子,沒有沾染。但隔日醒來,經血漬染床面,我用棉被掩蓋,下課後用肥皂洗掉棉被的血,用牙刷刷起床面,怎麼都不會乾淨,仍留著斑斑血漬。離我最近的媽媽,忘記我慢慢變成女人,在她心中我還停留在她離開部落時,矮矮小小還愛她的女孩。

「但有任何困難,不要找她說。在城市,妳得獨力長大。」我對自己說。

「還好嗎?」爸打來。我回嗯。下一通電話媽打來的,問還好嗎?

「不好。」我回,我掛上電話。那次之後,媽每換一任男友都說要跟我吃飯,卻沒有一次成行。

每個月生活費細細劃分,要跟上同學們的各種風潮,我壓低餐費。為了得到獎學金、得到加分,自學族語。那年還沒有族語老師,城市裡沒人與我對話,說那是母語,但我的母親早已離去,我的故鄉沒有我要說的語言。發音奇怪,還在認證時,被面試的老師嘲諷:「好好加油ki,找人多聊天啊。」ki是語助詞,沒有意義。

後來在城市只要遇到族人,我講完話後總加個ki。

身分受到排擠、嘲弄、被忽略,考上第一志願,還得聽幾句酸言。習慣就好,我這麼想。不管在哪,都像是局外人,我是漢人礦工之女,我是原住民,我是什麼很重要。

本以為回到部落跨年那幾天,才會孤單一人。不,到哪都是。處處都得學習如何融入最多人的局,然後低調無聲。

「爸,我何時能把姓改回來?」那時的我想得單純,以為母親的姓改回來,一切都會變好。「誰說能改。」他回。我們爭執,我得等到他存到錢用我的名字買地,得等我用這個身分考上大學。隔天,爸帶我去礦區,指向那幾塊地。都是鬱綠我分不出地界。我指向遠方,說那是媽媽的部落。

我根本不知道媽媽的部落在哪。

「qalang。」他說。但我發不出q。爸是漢人,記起幾句媽媽說的泰雅族語。我很少說族語,但我不想像爸一樣只會說幾個單字,便自以為不那麼漢人。考過族語認證,當上族語老師,我還是發不出正確的q。

像個漢人,很難,像個泰雅族人,很難。但每個人指著我說的那些話,明白地跟我說要像他們就得如此。成績、政治、穿著一一模仿。大學時隨著山地服務社回我的部落過年,與孩子玩時,認識我的家長還會說讀大學回來服務喔,不錯喔。社員常對我說你們部落滿先進的,只可惜山頭被挖掉。

挖掉山頭的人是壞人。我理解選擇站在哪方,並不是將好人壞人所說的話都聽入耳朵。壞人的語言是毒、是咿咿啊啊只有聲音沒有意義。

但好人說什麼,其實也沒多重要。

我才知道爸面對任何人,話都很少。對我也說不出能好好聽懂的句子。

爸話說不清楚都推給炸壞的耳朵。

沒人要聽,爸不想聽。

要當個好人,才有好的人生。反對反對再反對,我去自己的部落時,務必激進務必瘋狂,我像是異教徒宣示改信,要人相信我,同時展現我相信他們,想變成他們。於是抗議時,我站在正義的那面。一有空,隨環保團體站在礦區的鐵門,或隨居民衝撞,過程中流血不曾感覺到痛,偶爾抬頭見到被我們想成壞人的工人,曬到微紅的黑皮膚與疲累的黃眼,像是見到爸。

「我做的事都是對的。」我常跟爸說這句話。他聽到這句話發出嘖聲,而我會回:「你幫過我什麼?爸。」沒幫過我什麼,我不能在藝品店說巨大的紫水晶是我爸採的。

我幫我自己像是個誰,模仿你們,我能變成你們的我們。暑假又回到山上服務,我搬離與爸同住的家,住在部落。在名為服務輔導的活動中,聽族人的孩子說族語,我聽得懂,但說不出口。畢業後當個族語老師,只敢在教學時開口說族語,「族語音標我看不懂啦,到底跟英文的差在哪?念起來都不一樣是要怎麼學。」剛上完英文的國二生說,他不斷地說要不是考試才不想學咧。說完這些,趴下睡覺或寫其他科的作業。我用注音標起羅馬拼音的音標,q標成ㄍ,他學族語三、四年,單字記不起幾個。問他學泰雅族語之前學什麼,學閩南話呀,台語呀。「q,喉塞音。」我唸一次,他不理我。

又一次q,再一次。「不要亂。」我大聲吼罵。

他才勉強地發音,刻意發出幹。我好想拉出他的舌頭抵住懸壅垂,叫他發音發音發音。

「都多少年,妳還發不好。」媽說。

二十六歲了,發不準確的音沒有藥救。

二十六歲了,爸媽各自的語言,我只會聽不算會講。交往過的男人們,說的都是類同於爸的台語口音,「聽無妳講的,妳毋是相參、雜種?」他們說這些總會笑。交混的是血緣,不是語言。跨年回部落,才會聽到不同語系的族語,是陌生又熟悉,他們講的我無法插嘴,我說的話或他們說的都變成聲音,沒有意義。

「假原住民啦,假Tayal啦。」他們說。

噎在口中的族語,卻是上課的教材範本,我說不出口。跨年過年才回部落的人很多,不會講族語的人更多。「我已經反對礦業開採,為什麼還是針對我?」

「才不管妳會不會說族語啦或是妳現在站在哪邊。妳爸做什麼的,自己清楚。妳的姓不為了加分買地保障就業嗎?炸山耶,是不是人啊。」過十幾年而已,他們忘記了自己的長輩曾是礦業公司的一員。只有我們家還留在礦業公司,我已分不清楚那是嫉妒還是為了他們的山。

山不見,他們要封礦,抗議。補償金不見,他們也抗議。

抗議總在跨年前休息。

我只過跨年這個過年,不曾過農曆新年。

二十六歲的我與鐵木仍然放著跨年煙火。曾經把我當成目標的沖天炮遊戲,變成部落的觀光風俗。鐵木說過好幾次,叫我爸去跟公司要更多的職災補助,順便拉高部落補償金。遇到爸,更會用吼聲說:「耳朵還好嗎?你老婆薪水還匯到你戶頭嗎?還有什麼時候要復礦啦。」

公司每個月準時入帳到媽的戶頭。媽轉一半金額給我,我回傳謝謝。

「她留職停薪。」我回。「騙誰,公司只有她一個泰雅族的,聽說妳家吞很多錢啦。妳媽跟男人跑,妳爸為錢死不離婚。」鐵木說。

對,還沒離婚。愛錢沒有什麼不對,我這麼想,卻沒有說。

「鐵木哥,倒數二十秒,不要說話,不認真工作小心炸爛耳朵喔。」

他笑,我笑。今年過年,礦業公司準備比往常多一倍的煙火量。煙火結束,爸在無光的舞台上,開起麥克風說:「新的一年補償加倍。」爸從咿啞含糊說到清清楚楚。最終,大家拍手,像是給大家過年的紅包。領到錢幹嘛問公司要做什麼,通膨嘛、公司有點良心嘛。

爸說完那些話,他很開心看著我,多停幾秒。

用錢買不了的,就用更多的錢買。公司是這麼想。

爸深夜傳訊說明日跟他上山看看,公司要復礦了。我回好,回完跟反對礦業的組織說部落過年沒人上山的那幾天,公司決定復礦。

挖過山稜,綠變成灰。

炸山挖山不可能安靜,能做多少就做多少。我元旦跟爸一起上山。爸叫我待在小房間。小房間的鐵皮屋頂鏽蝕,防爆玻璃被砸成蛛網沒什麼防護功能。我看不到爸在幹嘛,只聽到幾聲細小的爆炸聲。從山另一邊運來的機具與平地來的工人們,俐落地將覆滿雜草的土與碎石挖開,沒多久山頂凹得更深。

「要炸囉。」這次爸沒開玩笑,倒數按下。聲音卻回到以前,不再哽於喉嚨。

「你為什麼要這麼做,這都違法啊。」我說。「合法,我們的法。」爸這套說詞,從我幼年說到現在。我知道法有變,但停滯在那。復礦之後,爸變得多舌,問我要不要留下來,不要在山下當族語老師。公司缺一名在部落遊說的人,部落太遠沒人要來。爸承諾我這份工作錢多事少離家近,做到老也沒關係。

「妳媽當初接這工作才認識我。公司缺這樣的人。」他拿起一塊水晶,反射光入我的眼,眼灼熱,痛得流淚。「妳如果要回來,考慮一下,公司不急。」他說。我又傳一封訊息給組織與友人們,那天沒有回音,還在放假。隔日我又與他一同上山。礦區不曾安靜,各種吵雜都不成吵雜,直至部落的人們聽見。我在山崖旁看著部落往礦區的路,幾台休旅車與載滿雜貨的貨車開入山徑,沒多久我的電話響起,鐵木來電,同時,石塊砸向礦區緊閉的鐵柵門。

他們拿起舊日已泛黃的手寫標語,是我的字寫上挖我礦產還我山林。

爸在生鏽的鐵柵門貼一紙公文。我推開了鐵柵門,爸指著公文對我說不識字嗎?公文上甚至刻意寫上族語的羅馬拼音。雜貨車的喇叭響起香腸、飲料、保力達,幾位工人推開抗議的族人,在雜貨車旁喝起涼飲。鐵木拿起雜貨車內的麥克風,大喊停工。爸走出來,拿那紙公文念:「依據《礦業法》第四十七條……」 慢慢地念,直至部落的人群聚在此。幾個人指著我說妳不是站在我們這邊的嗎?妳不是原住民嗎?怎好意思。

那時,我才想起不能與爸站在一起。

與爸對看,他乾掉的口沫,裂開的唇,努力擠出每個字,說得不那麼清楚,或是說公文不是用來念來懂的。「他在說什麼?」在雜貨車旁吃食的礦工問我。

「我們可以挖,是合法的。」爸回答。

部落的人推開擋在鐵柵門前的爸,推開門,眼前的山沒有樹,地面反射烈日,如同水晶的折射,一瞬間亮得睜不開眼,好久才變回灰黃。

爸曾拿起水晶在陽光下照呀照,說刺眼的光叫做希望。

有人哭說山怎變成這樣。有人拿起石頭丟向工人。爸喊他手上有炸藥喔,才沒人哭鬧。「你們不是都有拿補助嗎?哭什麼。」平地來的工人喊。

「補助是補助我們的山,沒了,心痛。礦業公司的漢人狗你懂什麼?公司有尊重我們嗎?說擴就擴……」族人演講才剛開頭。爸大聲念起第十五條,解釋礦業公司伐樹炸山鋪水泥是做水土保持,是為大家好。

「提籃子假燒金。」族人們用國語說。

圖◎唐壽南

「捾籃仔假燒金。」爸說。抗議現場沒有冥紙飄撒,少些氣氛,連顆蛋都沒丟,好和平喔。「晚會的錢吐回來啊。紅紙寫那麼大。」爸說話的同時,樹倒幾棵,水土更保持了。挖深呀挖深,最好變成平地就都不用保持水土。

滾出去啦滾出去。眾人朝怪手丟石,不朝人丟。我丟一粒小石敲在壓克力玻璃上,叩,玻璃碎裂的聲音,爸說丟到雷管。爸說的瘋話也有人信,一旁的工人嘲諷說那不是爆炸的聲音。「繼續笑啊。我跟你們沒完沒了。」族人說。所謂的沒完沒了,是在原地踢著砂石,吐口水在我爸身上。沒人受傷不會怎樣,怪手的司機不爽,轉個方向往抗議的人前進。

族人都停下動作與謾罵,將我推向前去。「你女兒在這,來啊,怪手來撞啊。」

怪手愈往前,我就被推到更前方去。我聽得到族人喊來啊來啊,也聽得見前方履帶輾過石頭,碎裂的聲音。族人往後跑走,不推我向前。怪手停止,而我往前走,跳上挖斗躺在裡頭。

沒人敢動,沒人嘶吼,沒人理解我為何躺在裡頭。如果是別的族人,會把它當成肉體抗爭,甚至認為贏了。「小姐玩夠了,走開好嗎?」怪手司機說。我手遮住我的眼,希望自己能睡著。爸在挖斗旁,輕聲地說下來好嗎?女兒。「你們父女在演什麼?」族人們說。

「我們也不想破壞山林啊。」爸大喊。誰跟爸是我們,族人又丟起石頭,往挖斗丟入。

怪手又往前進,想嚇阻族人,族人步步向後退步步丟石。爸扶著挖斗,遮住我的臉,擋住砸向我的石塊。當怪手快到鐵柵門旁,族人已無路可退,反而更努力地朝工人們丟石。

爸跪下,磕頭在碎石上。爸滿臉是血。「演夠了沒。」他們說。我跳下挖斗,手掌抵住爸的額頭上下擺晃,黏在我手上的血,成沫,一下變成乾痂。我的手好癢,一抽開,爸的頭重重地敲在地面,沒有聲響。

誰都不是我們,我站在哪邊都不是人。我低頭看,爸微笑,「女兒。」

我好討厭他這樣叫我。將我的手拿開,跪在那。

「讓我們繼續挖好嗎?」

「你有想過我們嗎?」鐵木對爸說。爸忽然嘶吼如同炸傷耳朵那刻,山谷迴音重疊,他閉上嘴後幾秒仍可聽見。那不算是對鐵木的回答,卻像是跟鐵木說你有這些傷殘嗎?你有為公司付出什麼嗎?

我又走回抗議的族人那方。「問這個幹嘛啦。沒記者沒搞頭,回去吧。」我回鐵木,鐵木朝土地吐了口水,部落的人回部落去。平地來的工人覺得這是一場鬧劇,私自停工往宿舍回去。兩路人同條路,族人甚至幫忙工人們帶路去宿舍。雜貨車的廣播,下山後換喊著床墊、枕頭、掃把。只有我與爸留在這,「妳可以帶工人們去逛逛。」爸對我說,即使他知道我的立場不會幫他。

他深吸深歎,輕聲說女兒,可以幫我嗎?爸爸還有很多事情要做。

他說話的方式如同對幼年的我。他沒有回頭,不再多說,往其他機具走去。

「誰敢去?剛剛才抗議,只差沒殺人而已。」用報紙在宿舍裡拂塵的工人說。

「你們自己去啊。當慶祝開工啊。我不能跟你們一起慶祝,還是要我幫你們帶些什麼?」我說。

「慶祝個鬼,每天這樣亂,以後能不能做都不知道。拜託妳不是部落的嗎?剛剛還丟石頭,還來這裡假裝什麼。」他說。

我一手遮住左邊耳朵說:「我是他女兒。」

工人們搖頭揮手,問我:「妳兩邊都沒好處,妳不怕被罵喔?對吼,怕什麼妳是原住民。」

有什麼好怕。每年的跨年煙火穿入外衣,在胸口前爆炸,小小的灼傷,也不曾怕過。「不用怕,你有錢就會賣給你,怕什麼。」我多嘴,說得再多依舊沒人與我下山採買。我騎上野狼時,爸剛到家,我對爸說他們沒缺東西。我獨自騎往部落與雜貨車交錯,「??仔店來唷,床墊、掃把、豬肉、米、電鍋……」

抗議後,還是得生活。

沒多久,爸追趕上我,又催緊油門,在山路間晃動。

「假原住民還敢來喔。」無聊的嘲諷,總在部落的雜貨店囉嗦。

「敢呀,買東西呀。」我回。爸在雜貨店裡掃光泡麵與米,我拿支冰棒放在爸的手臂。他的反應像是灼傷。「幫忙一下。」我對外面的男孩說。 幫忙搬的男孩,我請他一根冰棒。

「姊姊拜拜。」男孩說。爸發動野狼。那些男人大聲地問我是哪一邊的。我對他們說再見。習慣嘲諷,惡意變成日常。

我在部落與宿舍間來回,最後回去城市裡。

「回家一趟,有事要說,一起過個農曆新年。」幾週後,爸傳來訊息。他燒起金紙,「來來來,除夕大家燒金紙,保個平安。」爸說。工人問我怎不一起燒。我基督教不碰香,我回。爸硬抓著我的手說燒金紙要像數鈔票一樣,摺折子丟入火。金紙燒完,工人撥起火,灰燼飄落。無聊的我,朝火坑丟入跨年剩的煙火。煙火炸起後,滿天香灰,巨大聲響炸醒還在部落的青年,他們騎機車過來。香灰落下時已無熱度,部落青年說好玩喔,再玩啊。

「可以讓我們好好過年嗎?我們的過年也有放煙火。」我說。

「妳懂漢人過年喔?那麼懂喔。那一起慶祝可以嗎?雜種。」

青年們在公司宿舍的門上,安上千百煙火。出來呀,他們說。點燃後四射。窗戶能見的紫綠黃光,高空煙火平射炸在另邊的鐵門,沒有爆炸的美只留下一片黑灰,沒有凹陷,只留下破壞的痕跡。放個三分鐘,部落青年問我:「還有沒有得玩啊?」沒人敢出去,我從窗戶跳出。挺直踢著砂石走向鐵門。我不怕他們炸我,只怕哪天連炸都懶。

都是戲,我們都知道,這是消耗剩餘煙火的遊戲。他用紅漆噴敗德的狗,汪汪。要用紅漆噴向我,「嚇妳的。」他笑得可愛。「妳是原住民,怎麼可以幫公司。」「混血的。還當族語老師咧。」他們話千篇一律。

你們最純,我不敢說。我也不敢用族語回話。我已經不知道可以站在哪邊。

只是遊戲,他們玩膩要回家,我問鐵木怎麼沒有來。他們說不知道。

隔天,爸帶我上礦區,鐵木復工。爸跟我說媽以前在礦區的工作,點算機具、火藥,在小房間裡寫起會計簿記。小房間已無我童年按下的按鈕。爸摀住我的耳朵,又聽見幾聲悶響。槍聲或是機具的碰撞,或聽有人歡呼或有人叫喊,都與我無關,我聽不到,好想真的都聽不到。

「公司要給妳的工作是這些,還有去部落說服老人,看妳要不要。」爸說,隨即比出數字,那是爸薪水的兩倍,他給我看公司的公文,說服人的方法是補償金變成三倍。

若不能成為他們那邊,不如讓他們變成我這樣的人吧。

我辭去城市的工作。給學校說家有巨變需請長假。我沒有跟學生道別,一律封鎖。

封鎖的不只是那些,也封鎖學q發音的自己。

我的新工作是與部落的老人溝通。

用錢、補給品換人情,跟他們說哪一案要舉手。模仿他們的國語,蹩腳且慢地說:「有錢喔,補助比以前還多喔。雞精、燕窩,這禮拜都要喝完,我每個禮拜都來。」我說,他們說我很乖,比他們子女還乖。

願他們投票時能聽我的話,乖乖舉手。

補給品一週發一次,這週雞精,下週小家電,閒置的宿舍被補給品堆滿。我像是只會回來過年,卻帶滿伴手禮的孫女,會不會說族語沒有差,至少手上提著都是關心。一週一次,久比親人還親。「補償金三倍喔。三倍喔。」我說。

一個人換了立場會被稱為叛徒,讓所有人都同個立場,便沒有人記得原本的堅持。

我以為說服愈多人與我同路,能讓我變成他們那般的人。走進綁滿標語的部落,有人嘲諷,有人問我還有沒有職缺。第一次表決,贊成居多。

部落的人被外面的人說貪婪。公司帶部落居民上礦區,解釋能產生多少利益,我在一旁用不通順的族語口譯,沒有人笑,都聽得懂。爸與鐵木看著對面的山,蓋座佛像與十字架。在無線電裡說這些廟不三不四,破壞景觀。我幻想從那邊的山看向礦區,或許山已光禿,或許山仍然翠綠,但挖下的山已凹,挖取凹陷,直到變成平地。

一年過後,表決結果出來,這座山不會停工。爆炸聲響不斷,爸樂在其中。

「真的要走嗎?」幼年的我問媽。

她沒有回答。「要不然,媽妳帶我走。」她說沒錢怎麼走,這是妳家啊要走去哪。

我如今有錢,能走了嗎?

我騎野狼離開部落時,大雨如注,見不到山頭。走出部落,幾年前我綁的反對礦區的標語被噴上髒話,如今部落更加繁榮。山頭巨響,爆炸後的細石像是我耳旁的雨聲。

跨年的產業道路塞滿遊客的車,救護車的鳴笛只有回聲毫無作用。我撥通電話給鐵木,他說出事了。

出什麼事呢?能出什麼事呢?又是一年的最後一天,礦業公司的贊助紅紙上寫上幾十幾百萬,白天也能煙火炸裂。

返回山頭,鐵木站在變形的鐵柵門旁,叫我的名字。我沒有理會,轉往能看到礦區的山頭。夕陽照在礦區,黃土砂石不像水晶會反射,眼前好刺眼,怎看得下去。前往部落,跨年晚會的燈沒有開,我獨自上台致詞。

大家一起去玩唷。我喊。胸口癒合的燙傷,微微地燙,好癢,抓,舒服了些。

我等待回應,連聲回音也沒。●

【評審意見】

抉擇的艱難 ◎黃美娥

原漢關係的族群衝突與通婚齟齬,或是離開部落、前往都市發展的適應問題,此類敘事在九○年代以後的原住民書寫中已屬常見,本文較特殊之處,在於選擇部落裡的漢人礦工父親、原住民母親的混生女兒視角來審視上述問題,並透過離/返於部落和城市之間的內心糾葛,去刻畫身分認同抉擇的艱難。小說透過若干情節和心緒變化加以鋪陳,依序述及父親工傷身障、母親棄婚離家的親情創傷;次而則是國中轉學城市,遭受他人排擠的痛苦,以及後來進入大學參加族語認證,卻無法說出純粹母語的荒謬;另隨山地服務社團重返部落,為保護山林,與環保團體對抗採礦工業,卻無奈發現自己正在抗拒的實是深愛著的父親。大抵,一路走來,在生命歷程中,既要面對父親在山地社會實屬少數者的尷尬,或被看成礦業公司同路人的陰影,和母親已經離開原生地區的殘酷現實,但因始終擺脫不掉文中所謂「雜種」身分,終至於在原、漢兩端皆格格不入,以此點出了全篇旨趣。那麼,該何去何從呢?小說最為精采處,乃在於提出爭取自我身分重新定位的種種思辨,包括:「認知我是什麼很重要」、「誰都不是我們」、「若不能成為他們那邊,不如讓他們成為我這樣的人吧」、「讓所有人都同個立場,便沒有人記得原本的堅持」等。

☆藝文新聞不漏接,按讚追蹤粉絲頁
☆更多重要藝文新聞訊息,請上自由藝文網

不用抽 不用搶 現在用APP看新聞 保證天天中獎  點我下載APP  按我看活動辦法

網友回應